在深山野林里躲到半夜,颜知讳和晚阴重返小城,此时阴瑟瑟的冷风渐起,未几,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春末的最后一场雨。
城中千家万户灯火明灭,朦胧的场景如梦似幻,雨声温润轻绵,安静祥和地滋养黑色厚实的大地。
大半人受春雨的影响,一日热闹过后,温暖的被子一裹,无论大人孩子,皆酣沉入睡,无半点动静。
颜知讳和晚阴冒着细雨在城里转了一圈,总算找到了一位还在哺乳期的妇人,得亏这妇人碰巧夜起奶孩子,否则两人找到天亮也白忙活。
两人站在亮起的窗户外窃窃私语,正商量在不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如何才能让那妇人肯主动帮忙喂孩子。
“不如冲进去将那妇人绑了,她若执意不肯喂这小东西,我便拿她孩子威胁她。”
晚阴对此早已有了打算,那一脸悠然无事的神态无疑是假象,怀里的孩子嗷嗷待哺,其实她心里比谁都着急,耽误一刻都不愿意。
“不成,把她绑了还拿孩子威胁人家,你不怕她假意答应后对这小不点不利吗?”颜知讳一把抓住她蠢蠢欲动的手,担心她真要不择手段乱来。
晚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风格与朽月截然不同,他在想如果换作是朽月,定然有更好的方法解决此事的。
颜知讳的手还抓着晚阴不放,晚阴心高气傲,觉着被晚辈冒犯了,手里猝然蹿起一道凶戾的阴火,逼得颜知讳不得不松开。
晚阴的脸色和夜色大概是一种颜色,黑得吓人,语气比刀子还锐利:“那你有更好的办法?”
“待会我去敲门,你直管站在旁边什么也不用说,也不用做。”
颜知讳不知是否对逆来顺受已习以为常,半句怨言也无,神态依旧温和如初,交代完注意事项后,还用那只被灼伤的右手去这户人家门外敲门。
“是谁?”
屋内的民妇起了警惕,抱着孩子胆战心惊地来到门后,趴在门缝往外窥视。
“夫人莫怕,在下只是过路的旅人,能请您帮个忙吗?”
“你快走吧,我一个妇人家帮不了你什么忙。”
因外面站的是位陌生男子,妇人并未答应他的请求。
门外的颜知讳仍没放弃,还将晚阴也拉了过来,“夫人,我家娘子前阵子刚完成生产,因身子虚弱恶病缠身,如今已没奶水喂养孩子。孩子半夜闹得厉害,不得已,我才带着娘子四处找奶娘。您行行好,可怜天下父母心,帮帮我家孩子吧,他饿两天了。”
晚阴闻言一愣,转头瞪了颜知讳一眼,没柰何时机不对,有气不能撒,只好默默无声地低下头暗自咒骂。
不知颜知讳那一句话戳中了妇人,对方在他说到一半时开了门。
或许他们也根本不用说什么话,因为外面雨越下越大,两人身子裸露在寒凉的春雨中也罢了,还让未足月的孩子跟着遭罪,此番境况让妇人于心不忍。
“进来吧,别淋雨了。”
民妇心慈,让两人进屋躲雨,还倒了热茶给他们暖身子。
颜知讳恭顺地朝她鞠了一躬,接过茶水,笑道:“感谢夫人,我们夫妻会报答您的恩德的。”
晚阴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又想起颜知讳不让她说话,听到‘丈夫’说起报答恩德几个字眼,脑瓜子倒是转得飞快,机敏地掏出一锭金子给妇人递去。
这下把另两人给逗笑了,那民夫是个本分人,哪里收得下这烫手的金子,一下给推将回去,拂绝了她的好意:
“看得出两位是富贵人家,一出手就这般阔绰。但我并非想贪图你们银钱才答应帮你们的,同为人母,我是看在孩子的份上。”
晚阴并不太通达人情世故,也从未白白领受过谁的好意,故而觉得妇人蠢笨。
“倒是我家娘子不懂事理了,夫人宽厚仁爱,您以后教出来的孩子定然前途无量,福寿绵长。”
民妇听到有人夸赞自家孩子,做母亲哪里会有不高兴的道理,乐呵呵地笑道:“托公子吉言,前途无量不敢当,只求小女一世平安,知足常乐便足矣。”
“他说前途无量,那必是会前途无量。”晚阴在旁边没趣地插了一句嘴,无缘无故受人恩惠,她总得让自己心理平衡。
妇人大惑不解,瞧了眼颜知讳,纳闷地问:“小娘子何出此言?”
颜知讳被弄得哭笑不得,总不能说自己可以预见未来吧,于是打着哈哈糊弄说自己以前是算命的,擅长看相。
民妇听完心花怒放,颜知讳的形象一下在心里高大上起来。
说起来这妇人大字不识几个,却很是迷信,对一切怪力乱神的东西十分信奉,她家里便供着一尊黑面獠牙,三头六臂的奇怪神像,要不是供奉在神龛之中,可能会被误认为是凶神恶煞的妖怪。
“我家孩子刚喂完奶,现在睡下了,现在你们把孩子给我吧,贫妇奶水足,喂两个娃娃绰绰有余。”
她笑逐颜开地将自家孩子放在床榻上,动作麻利又勤快,更是毫不避讳外人,接过晚阴怀里抢来的那孩子,掀起衣襟便开始喂奶,措手不及的两位动作一致地背过身去。
妇人瞥了瞥两位的背影,打趣道:“都说夫妻同心,怎连反应都如出一辙?”
颜知讳也纳闷,捅了捅晚阴胳膊小声问:“我是男的,当然要回避,前辈你回避什么呀?你现在也是一个孩子的娘呢,怕什么,放轻松点。”
晚阴面露窘迫,干干咳嗽了几声,“我没想到喂孩子是这样的。”
看着阴神忸怩的脸色,颜知讳努力憋笑,一本正经地问:“喂孩子不是这样该是哪样?”
“我小时候,枯阳可从不这样喂我!”
晚阴面颊因难为情而微微生烫,她毕竟涉世位深,那时死前也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凡事只能依据自己的亲身经历,但她忘了神和人类毕竟是有区别的。
“我以为大家小时候都一样的,喝些仙露兽奶,何况用的容器也不是这个……”
她实在难以理解,为何那民妇喂奶的方式跟枯阳不一样,难道不都是用容器盛接,然后再喂给孩子?
“前辈你还真是可爱,请务必一直保持。”
颜知讳捂嘴笑得很欢,因为晚阴平日偶尔摆着一张看透世态炎凉,对任何事物了无生趣的冷脸,想来也不至于如此懵懂,他原以为阴神已经成年,现在看来知识盲区怕还有很多嘛。
晚阴意识到自己可能出了糗,心里的不痛快没地方发泄,眼角偶地瞥见神龛里的那尊神佛,指着那奇形怪状的玩意问:“你不就觉着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么,那我考考你,那尊神像是谁?”
颜知讳侧头看了左上方的神龛,一下被难倒了,试着猜测道:“模样如此渗人,不用说,定是十殿阎罗之首的冥帝魇髅吧?”
民妇正在专心致志地哺乳,恰好听到屋内两夫妻的絮絮讨论,“噗嗤”一声笑出来,“这哪是什么冥帝啊,分明是折阕镇魔御焰神青灵大帝呀!”
晚阴:“……”
她突然很想跟朽月撇清关系。
颜知讳惊得两个青瞳都快瞪出来,难以置信地再三确认:“这,你说这是青灵大帝?”
妇人点头:“是啊,不像吗?”
“可是……青灵大帝是个女的呀……”
颜知讳看了眼旁边已经石化的女人,庆幸朽月没在场,否则定要过去将那尊对她修饰过头的神像摔个稀碎。
“前辈,说得又不是你,怎么你也不高兴?”颜知讳走到当事人真身旁边,才注意到晚阴一脸五味杂陈。
晚阴感慨万千地盯着神像,唏嘘地摇摇头,“我只是没想到她混得如此不体面,啧啧。”
民妇解释道:“青灵大帝是不是女的民妇不知,但据传说,她曾帮过我们这一带除过吃人肉喝人血的妖魔,使得此处安宁顺遂千年有余,真真是个冷面热心的好神仙呢!”
“哦?她还干过这等事?”晚阴的好奇心被钓起来,虽和朽月同为一体,但其实对她一知半解,只清楚她的名声在神界很臭,跟自己以前一样,混得差没啥出息。
民妇拍抚着怀里的婴儿,说:“她还做过很多好事呢!这一带人每家每户都会供奉她的神像,有人还会在门口贴两张画像用以吓退邪物妖祟。也可能呀,青灵大帝的原本形象不是这个,因为没人见过神仙本尊,又觉得其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所以不管有的没的都加一点上去显得她特别厉害,这下连鬼神见了都怕哩!”
颜知讳居然被这通解释给说得心服口服,因为其实朽月就是那样的神仙,成日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冷言冷语,不爱管闲事但爱管不平事,她是被礼教制度一手惯出来的反逆分子,永远张狂不屈,永远倔强向上。
“我替她谢谢你们。”
颜知讳有些欣慰,所有神明厌弃的恶神,居然有一天被正了名。她受惯了白眼和怒骂,到现在都以为自己万人忌恨,无人供奉呢。
晚阴抱怨地嘀咕几句:“你站在我这边还是她那边的?胳膊肘别拐错了方向!”
颜知讳:“我现在当然是站在前辈这边的。”
“那就好!”
民妇将孩子喂饱后,特地将两位恭敬地送出门外,对颜知讳说道:“其实我孩子是个遗腹女,我家男人上个月意外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两人相依为命。这位公子,你看起来学识渊博,又会算命,我孩子名字到现在还没取呢,可否帮他取一个?”
颜知讳摩挲下颌,“您丈夫贵姓呢?”
“他姓李,牢头出身,祖祖辈辈都干这一行当。奈何命薄,有一次押送犯人,被一个团伙半路劫囚,他让人砍成七零八碎的尸块,扔山里喂了野狼。”
女人平静地谈起这段往事,脸上看不出悲伤的痕迹,丈夫平凡而短暂的一生被她寥寥几字轻易概括。
“很抱歉听到这些。”颜知讳仔细地琢磨了下,抚掌笑道:“贵千金不若唤作李因似吧,因为长得跟您相似,一样的慈眉善目。”
“多谢公子赐名。”民妇欠身致谢。
晚阴吐舌偷偷吐槽了一句:“好随意。”
随意归随意,奈何上口好记,民妇对这名字十分满意,心满意足地告别这对假夫妻,阖上了大门。
门外的雨还在下着,颜知讳蹲下摘了片脚下的一片草叶子,夹在指缝中摇了摇,一把结实的大伞在手中‘嘭’地撑起,遮挡住了晚阴头顶上的风雨。
“走吧,小娘子。”他道,“哦,若觉得被占了便宜,你大可以占回来。”
晚阴挑了挑眉,很快适应了身份,“郎君,我们的孩子都没取名呢就先帮别人取,瞧你的记性不太好啊。”
颜知讳拍拍脑门配合道:“唉,你说我怎么把这事忘了!”
“那就叫他二狗子吧。”
“滚犊子!”
“滚犊子也不错!”
“颜知讳!这孩子是你亲生的吗?”
“你说呢?哈哈……”
晚阴扁着嘴,不屑接颜知讳的话茬,枯阳可是她亲哥,不管怎么说投胎了也是哥,当他娘辈分乱得有点离谱。
颜知讳打趣归打趣,没敢让晚阴下不来台阶,很顺其自然地跳下一个话题:“方才那妇人没收你金子,你是不是送了她孩子什么东西?”
“我呀,如了她的愿,”晚阴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送了那女娃娃福寿绵长,很长很长。”
颜知讳在心里为那女娃娃默哀:小孩你自求多福吧。
福寿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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