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谦一脸懵逼地站起身来。
    他才刚回来，刚坐下，还在饶有兴趣地打量自己手里的银熊奖，而且也跟廖辽一样犯二地掂量了一下重量。
    舞台上已经再次响起了他的名字。
    事情有些惊人，即便是此刻台下坐着的这些电影人，有很多人都可以说是久经风浪的人物了，但这一刻，颁奖现场还是突然有些闹哄哄的。
    人们或惊讶，或惊叹，或惊奇，或惊愕。
    不少人都忍不住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当然，更多的人在第一时间就转头向《红高粱》的剧组这边看了过来。
    李谦的懵逼是有原因的，他们的吃惊也是有原因的。
    中国人几千年绵延不绝的政治斗争史，使得分蛋糕的思想、妥协与平衡的思维，已经融入了整个民族的政治基因，所以，即便是大红大紫、而且口碑几乎一面倒的好作品，无论是电视剧还是电影，在国内的各项评奖中，也甚少出现大满贯的情况——江湖地位啦、不同派系啦、照顾下其他人的心理啦，等等，人们总是会有着各种各样的考虑，这就使得国内的各大奖项，即便是再怎么以公平著称，再怎么有好口碑，最终仍然少不了分蛋糕的做法。
    放到欧洲，这个思维其实也有，只不过没有像中国那么严重。
    大满贯的情况，不算多，但偶一为之，大家也不至于全然无法接受。
    相比之下，美国建国时间短，那里的人们的开拓思维也要相对强烈一些，所以，反倒是在美国的各种奖项评选中，一旦出现现象级巨作，他们并不避讳会因为大满贯的情况而引发的争议。
    所以最终的结果就是，美国的各种奖发起来最大胆，最没有压力，觉得哪个好，那就是哪个好，不避讳大热门落选，不在乎冷门黑马，也不会因为别的什么缘故，而不敢、或不愿把所有的奖项都堆到一部电影的身上！
    欧洲其次，三大电影节也不是没出现过金熊银熊或金狮银狮，以及金棕榈和银棕榈同时发给一部电影，只不过，情况相对偏少。
    而中国……多少年遇不见一回！
    柏林电影节的银熊奖，是没有规定个数的，大部分年份是一个，或两个，偶尔哪一年，如果评审团一致认为是小年，无论是导演、男主角、女主角、编剧、摄影等等都没有太过杰出的，那么甚至有可能那一年会根本没有银熊奖。
    甚至还有些时候，会干脆没有金熊奖！
    但今年，已经是三个银熊奖了，历史上第三次出现三个银熊奖。
    而且评审团已经非常大胆地把三个银熊奖全部都颁发给了同一部电影里的男主角、女主角和摄影师。
    这已经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已经是等于一下子把《红高粱》给捧上了艺术电影的神坛！
    但是现在，显然评审团的成员们认为，三座银熊奖，以及这种轰动性的三奖合一的做法，仍然不足以表达他们对《红高粱》的喜爱和力捧！
    也或者，有可能他们会觉得，反正已经把三座银熊奖都颁发给《红高粱》了，一部电影，它的男主角和女主角的表演，同时被认为是最佳，同时它的摄影又被认为是最佳，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当一部电影从表演层面和技术层面都已经达到了最好，你非要把金熊奖再颁发给别人——还有说服力吗？
    再不然，反推或者也是成立的。
    评审团先定下了金熊奖，然后在评选银熊奖投票的时候，觉得摄影是真牛逼，这部电影那么牛，摄影占一半，所以银熊奖必须给一个最佳摄影。
    那然后，男主角也演得很好啊，很赞啊，尤其是全球知名的大歌星、帅哥李谦，还不惜自毁形象地剃了光头，把那样一个质朴、善良、勇敢却又有些愚昧的角色演得风味十足，这样的为艺术献身的精神，难道不值得鼓励吗？他所奉献出的这样一个精彩的角色，难道不值得一个最佳男主角的银熊奖吗？
    好，那给一个！
    再然后，女主角的扮演者虽然是第一次带着作品来到柏林电影节，但是她的表演难道有哪里是比男主角的扮演者差的吗？……好吧，别的都不说，咱们已经确定要给一金二银了，那干嘛不把声势造得再大一点？
    既然要捧，那就直接给捧上天啊！
    既然这个大新闻已经不可避免，那就把声势造得更大一点多好？
    事实证明，他们的做法，的确轰动了整个颁奖现场。
    等本届柏林电影节的结果传递出去之后，想必，会轰动全世界！
    因为，三个银熊奖之后再加一个金熊奖，将会以为着，《红高粱》彻底垄断了这一届的柏林电影节。
    这对于一个国际性全球性的电影节来说，几乎是不可思议的！
    人们当然会无比的惊讶！
    同样的是，此刻的李谦也正陷入了无比的惊讶之中。
    以至于他都站起来了，却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子，都没有一点要往外走、去上台领奖的意思。
    在他自己想来，说破大天去，三个银熊奖就真的已经是够捧了！
    但他还是低估了这一届电影节的评审团对《红高粱》这部电影的喜爱！
    色彩美学，不是什么新鲜概念。
    电影本身也本来就是声、光、电的综合艺术。
    电影最初只有黑白二色，而且是无声的，但后来，声音的加入，色彩的加入，使它变得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具有其它艺术形式所不可能拥有的表现力。
    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彩色胶片诞生至今，已经有五六十年，被广泛地应用到电影的拍摄中去，也有三四十年的时间了，欧洲的、美洲的、亚洲的，全世界各地的电影艺术家们，通过他们的努力和探索，已经把电影的色彩美学、镜头美学，发展和丰富到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
    《红高粱》在色彩美学上的探究与推进，不止在另外那个时空的八十年代，即便是在当下这个时空的2003年，依然令人惊艳。
    但是，李谦忍不住要去想：“三个银熊奖，加上一个金熊奖，这个褒奖，是不是过了点儿？”
    …………
    足足有六七秒钟的时间。
    李谦傻乎乎地站在那里，嘴巴微微张开，面部表情是愕然的，显示出他此时此刻内心的无比震惊。
    本届柏林电影节评审团主席齐丹达·雨果则微微地昂着头，神情倨傲而自信地看着舞台下方——他似乎是想要用这样的表情、这样的动作，来表达他，以及评审团的成员们，对这个评选结果的绝对信心。
    而就在过去的这几秒钟里，舞台下方来自全球几十个国家的电影人们，则经历了震惊、愕然、不能置信……等等不知道多少种心理活动。
    他们纷纷扭头，对李谦行注目礼。
    他们或窃窃私语，或眉头深锁……在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令人震惊的结果面前，似乎是想要表达一些什么东西。
    但是，六七秒钟的时间过去。
    李谦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
    终于，掌声从他的身边响起来。
    同是来自中国的电影人，章子芳，第一个开始鼓掌。
    继而，掌声在一秒钟之内渐次响起，并迅速地热烈起来！
    毫无疑问，结果已出，无法更改，也不可能更改。
    评审团对自己的眼光，无比自信！
    而他们的眼光，让他们对《红高粱》这部电影所表现出来的艺术水准与艺术造诣，无比的推崇！
    所以，三个银熊奖之后，他们又慷慨地把最高奖金熊奖，授予了来自中国的年轻导演，李谦。
    一切的杂音，全部消失了。
    掌声如潮，包围了李谦。
    回过神来、镇定下来的李谦嘴唇微抿，继而扭头，对身边第一个鼓起掌来的章子芳轻轻点头，似乎是在致谢，然后，他起身走向过道。
    这一刻，章子芳看着他的后背，不由得叹息着摇了摇头。
    一部《红高粱》拿下三座银熊奖，和一座金熊奖，横扫柏林电影节之后的李谦，是肯定要在全球范围内，彻底成名了！
    在过去的这些年里，李谦这个名字，始终是中国娱乐圈、音乐圈、影视圈最为热门的名字，他写歌歌火，他唱歌大卖，他拍电视剧电视剧就热播，他连拍电影都能做到每一部都大红大紫，所以众所周知，也是大家公认的，他是中国最具号召力的顶级巨星——就算廖辽当年已经先一步走向国际了，在大家的心里，仍是要比李谦矮了半头、低了一个档次。
    似乎只要有李谦在，只要他站在那里，别管你别的人有多红，永远只能是争夺中国第二巨星的名头，而不可能真的跟他相提并论。
    但其实呢，在某一个相对小众的圈子里，大家还是不免要认为，李谦做商业的东西、流行的东西，那是顶顶在行的，做什么什么火，就好像是他已经彻底掌握了中国人的消费心理似的——以至于他居然可以把做音乐、做唱片的经验转移到拍电视剧上，再把拍电视剧的思维转移到拍电影上，都是一样的大红大紫！
    可是，也仅此而已。
    在小圈子内部大家讨论起来，还是比较公认一个说法的，那就是：李谦的确是个娱乐圈的商业天才，也的确是才华横溢，但他身为顺天电影学院摄影系科班出身的电影人，这些年来拍的卖座的电影电视剧也不少了，很多都是现象级，却始终都不敢碰文艺电影，想必在这一块儿上，还是自知水平有限的。
    别管这是在说酸话，还是在全面性的不如之后在寻找心理平衡，至少这个说法，是真的广泛存在的——事实上，玩文艺电影的和玩商业电影的，的确是会彼此瞧不起啊！文人相轻嘛！
    所以，此前秦渭在面对媒体的时候，会下意识地说出李谦的电影“在艺术表现力上还有进步的空间”之类的话。
    因为这其实并不是秦渭一个人的看法，而是整个中国电影圈内部相当一部分文艺电影拥趸们的集体看法。
    秦渭，充其量只是这批人的旗手和总舵主罢了！
    此前的章子芳跟李谦接触有限、了解也有限，所以，也算是深受这个说法的影响了——哪怕是当她前几天在柏林亲眼看过了《红高粱》，内心深处也要忍不住为这部电影惊人的表现力而赞叹不已，但心理思维的定势，还是让她下意识地轻视了李谦在艺术电影上的功力。
    直到此刻。
    柏林电影节的四座奖杯，已经证明了她，以及她此前经常身处的那个小圈子里的某些看法，是多么的愚昧且可笑。
    这四座奖杯加在一起，将是中国电影在全球范围内的历史性的突破！
    别管某些人承认不承认，这四座奖杯将会意味着，在秦渭之后，中国的电影界已经又崛起了另外一座高峰！
    事实上，秦渭得到威尼斯电影节的肯定，并被誉为电影大师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而今天的李谦，凭借一部《红高粱》横扫柏林电影节，已经是连续拿下了三座银熊奖和一座金熊奖的李谦，才刚刚二十五岁！
    这一刻想起秦渭这个名字，章子芳下意识地心里一紧。
    心想：“这下子怕是要有戏看了！”
    …………
    秦晶晶的巴掌都快要拍烂了。
    终于，李谦走上领奖台，从评审团主席齐丹达·雨果老爷子的手中，接过了象征着柏林电影节最高奖的金熊奖。
    两人拥抱的时候，李谦低声向老爷子道谢。
    齐丹达·雨果则在放开李谦之后笑着道：“欢迎你到法国来做客，我有很多的好酒，还可以介绍很多有意思的朋友给你！”
    没有鼓励，没有高高在上，也没有类似于“好好做电影，我看好你！”，或者“这是你应得的！”之类的，统统没有。
    他只是像一个朋友一样，向李谦发出了邀请。
    于是李谦笑着点头，道：“一定。”
    老头儿一笑，摆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道：“你的时间到了！”
    李谦点头，一手银熊奖，一手金熊奖，转身走向发言席。
    站定，两个奖杯一边一个，又特意再各自打量一眼，然后才抬起头来，面朝观众席。
    话筒不高不低，正合适。
    台下渐次安静下来。
    大家纷纷看向李谦。
    三座银熊奖之后又来一座金熊奖，毫无疑问，这一届的柏林电影节，是属于《红高粱》的，是属于这个年轻人的。
    所以，很多人都想知道，在这一刻，四奖在手、横扫了本届电影节的这个年轻人，会再开口说些什么——他刚才拿到银熊奖之后的发言，虽不无偏激、不无偏颇，但还是很坦诚且直率，而且是富有见地的。
    这个时候，李谦却下意识地往詹姆斯·麦卡洛老爷子那边看了一眼——老爷子面色平静，只是习惯性地抿着嘴唇，似乎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电影错失了本届柏林电影节的奖项而有所不满。
    两人目光搭上线，老爷子微微颌首。
    李谦笑笑，点头致意。
    收回目光——该做的发言，还是要做的。
    但问题是，此前准备的发言稿，已经用过了！
    而且更大的问题在于，刚才自己是以最佳男主角的身份，领取了柏林电影节的银熊奖，却明显是站在一个更高的高度来发言的。
    那么现在，好了，评审团出人意料的比大胆更大胆，居然又把金熊奖给了自己，这个言，怎么发？
    …………
    顿了顿，李谦道：“他们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加大胆！”
    这是第一句话。
    台下几乎是立刻就响起轻笑声。
    在他的语境而言，这当然是对以齐丹达·雨果为首的本届电影节评审团的褒奖，而同时，也是对自己刚才那一番发言的呼应。
    李谦摊手，耸肩，似乎是在表示自己其实是“无辜的”。
    台下的笑声顿时就又大了些。
    这是一句没有台词的发言。
    收回手臂，低头看了一眼银熊奖，又扭头看看金熊奖，他很认真地道：“我发现，金熊奖似乎比银熊奖要更加的好看一些。”
    台下顿时哄笑起来。
    有至少几十人，零零散散的，在一边摇头一边笑着鼓掌。
    这是很棒的机智。
    有骄傲，有自得，有自信，但也有对自己的调侃。
    因为……银熊奖也有他的一个。
    李谦自己也笑了笑。
    顿了顿，他认真地道：“感谢柏林电影节，感谢评审团，感谢你们选择了把这么重要的奖项，颁发给我，颁发给《红高粱》这部电影。我所需要表达的，对电影的理念和追求，都已经在电影里展示过了，我所想要表达的，希望欧洲的电影节能够对来自中国的电影给予更多的支持和鼓励，刚才也已经说过了，那么现在，我想说的是——谢谢！”
    他一手一个，拿起两座奖杯，道：“谢谢你们给予我的如此高的肯定！我会努力拍出更好的电影，来回报你们的信赖与鼓励！谢谢诸位！”
    说到这里，掌声将起未起，他忽而昂首向天，攥紧奖杯的两只手有力地晃动了一下，突然用中国话、小声地、近乎呢喃一般地道：“谢谢你，国师！”
    ***
    七月，马上就要结束了！
    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