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飘到殿外,趴在殿门边上探出个绳头,往殿内望。只见一殿的红绳堆中,一身红彤彤的老头正坐在一只小马扎上,嘴里骂骂咧咧,时不时拎起手边的酒壶咕咚咚来上几口,满脸的醉醺醺。
“老……头?”有什么从她脑中一闪而过,但她却没捉得住,任那古怪的感觉一瞬消失。
不想下一瞬,她的身体忽然被一道红光击中,落地化回了人形。
老头醉醺醺的,敏感度却不差,她一出声便立即察觉到她,但是一双醉眼盯了她半天,才勉勉强强看出些许轮廓,道:“哦……是丫头回来了啊。”
红线此刻确信这老头醉得不轻,连人都认不出了。
既如此,她也不用提心吊胆担心被骂乱闯仙府,于是站直了身子,佯装出一副久归模样,长叹道:“对啊老头,我回来了。”
她慢慢踱步过去,将殿中打量,捻出红绳堆里的一根红绳,用指腹细磨。
——这手感竟也同她本体一致。
她心底一阵阵怪异的熟悉感漫上来。
适时,月老步履虚浮站起身,眼中浑噩明显看不清东西,却依旧摇摇晃晃往她这边而来:“你……你这丫头!怎生这时才回来!你瞧……这一殿的姻缘绳——还有……还有……”
他费力弯下腰,从一旁的红绳堆里挖出一本厚厚的簿子,指着上面一页字,打着酒嗝:“还有……还有这几页数百数千的姻缘,你都未及时为他们赐下姻缘绳。”
姻缘绳?
红线忽然想起什么,眼中神色染上新奇,上下打量他装扮,随后凑近扶住他问道:“您便就是传说中那位牵姻缘红线的月老仙?”
月老饮酒不少,勉强撑起意识,凑近脑袋仔细打量她,终于察觉到怪异之处,一只手抬起,一把按在她头顶上,奇怪道:“丫头,你怎生矮了?”
红线瞬间变脸,气恼道:“什么矮?我没到十五,还有的长呢!”
月老酒劲上脑,耳中嗡鸣,听不清她在讲什么,却没由来的一股委屈劲上来,老大一个人忽地瘪起了嘴,扑到红线身上,一把揽住,摸她的头:“丫头不怕,不怕,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一股久违的熟悉感冲上红线心间。
可还没等她仔细想,抱着她的老头又转瞬变脸,推开她后,莫名哭泣起来,边哭还边骂:“你这死丫头!怎么就挨了天罚了?怎么就渡了神劫了?老夫怎么告诫你的?千叮咛万嘱咐,让你莫要碰那升神劫,莫要碰那升神劫,你怎么还是背着老夫去渡那升神劫了?”
月老一把鼻涕一把泪,红线被这醉鬼前后突然的反应折腾得不轻,脸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
月老却不管她,仗着酒劲戳她脑门继续骂:“你这丫头,差点叫老夫白发人送了黑发人,那日黄泉见你模样,那一缕魂魄虚弱的,绳上神光惶惶,还不如老夫身上的仙力稳呢,老夫还以为你挺不过去……你这万把年什么没学会,什么没学好,尽学会了捅娄子、吓老夫,总有一天,老夫定会被你吓得背过气去!”
红线错开身,躲开月老的指头,冷脸道:“老头你认错人了。”
说罢,见这醉鬼依旧一脸浑噩认不清人,也不乐意在此地多留了,旋即转身决定离开此处。
可不想,这时她身后却倏尔一道仙力袭来,化作缕缕红绳将她绑住,将她定在原地。
老头定住她后,摇摇晃晃绕到她跟前,训斥不止:“你当老夫当年的仙力是白给的吗?老夫点化你是让你去那渡神劫送死的?日后再不准去碰什么劫了知道吗!”
红线不同醉鬼瞎扯,暗自调动灵力挣动仙气绳索。
月老嘴里持续叨叨:“小少君要渡劫,同你有甚干系?左右不过他足上的一根红绳而已,你有老夫护着,帝君帝后能如何?再不行,老夫担着,你往黄泉你醒梦婆婆那一躲,天兵天将还能挥军下黄泉不成?姻缘绳罢了,你该知道,天宫的人,其实都没有那么看重姻缘。”
说着说着,他摇头晃脑忽而想起一件事来,指尖虚虚染上灵光,点在她额头中央,指下摩挲,嘴里念叨着:“险些忘了,你的神印呢?快亮出来让老夫瞧瞧,老夫这辈子还没有机会窥见神印呢。”
姻缘仙力从月老指下灌入,红线额间竟逐渐灼热,她终于生出几分难耐,惊呼:“老头你在做什么?疼、疼、疼疼疼——”
她竭力仰头,身子往后欲离开他手指,然而此时月老的指头却仿佛被吸附在她额上一样,分毫都脱离不了。甚至她还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源源不断地将月老的仙力吸纳,她额头中央那块地方,一股力量在迅速聚集,她脑袋胀痛跟要炸开似的。
“疼疼疼——手快拿开!”
但是即便月老此刻神志清醒,也拿不开手了。仙力仍在源源不断被吸入,红线疼得就快哭出来了。这时,忽然“咔——”一声,一道清晰的碎裂声,她额头中央一丝红光破开,凶猛的力量溢出,额头中央分外灼烫!
“原来——神印便是这般。”月老酒未醒,还未察觉到什么,甫一见到神光自红线的额头处亮起,新鲜感上来,眯着眼睛凑近,欲仔细端详。
而因酒醉,他眼前的所有事物均虚晃不清,一枚鲜红泛金的神印,此刻在他眼中却晃成了无数个。
“一个……两个、三个……”月老摇晃脑袋,眼前仍是无数神印,他愈数愈迷糊,“神印果真不同于仙印,竟这般多——”
然而还未待他说完,红线额上神印前迷雾瞬间破碎,一道金红之光自她额头荡开。
天宫震动!
月老与红线同时被震晕过去。
但几息过后,红线率先睁开眼。
“娘……娘亲——疼——”许多场面和景象如走马灯般从她眼前掠过,收拢回归沉入神识。
终于,她渐渐认出了眼前这方大殿,无意识喃喃出声:“姻缘殿?”
然而她脑中记忆驳杂,时间紊乱交错,一时令她分不清虚实,剧烈的疼痛让她不愿持续深想,连忙逃离姻缘殿,跌跌撞撞往月老府外走。
身在天宫的众仙君同时察觉到这股陌生的神力,均施法浮上云层,往神光传来的方向眺望,但可惜神光浩淼浓郁,他们的视线受阻,并不能望清什么。
红线推开月老府大门,虚弱扶在门框上,站在神光之中。她脑中仍旧疼痛,眼前场景虚虚实实变幻,一时是天宫,一时是人间,一时又是青丘,还有方才的姻缘殿与现下月老府门的景象。
变化反复,迟迟不得消停。
最终,她低沉痛呼一声,沉沉闭上眼,扶住门框站稳身子,再睁开眼。
而正是这时,她抬眼望见一名男子,一身白衣仙袍立在月老府门外不远,正与她遥遥相望。
此间神光未散,浩淼神力引动仙风,男子仙袂随风起,足上一缕红绳在神力中颤动,清晰鲜亮。
红线脑中场景变幻,反复对比重合,最终停留在一千多年前的某一日,那年的他同样也是这般,平平静静立在月老府门前,一身的风轻云淡。
红线的视线终于清晰,她眼前的景象与千年前的那一日重合。
红白两枚神印隔空遥遥相对,一呼一吸,随两人眼中神色明暗。
红线心中忽然间平静,脑中嗡鸣声消失。
一千年过去,他一如往昔。
第104章 绳与镜 “你今日这‘哥哥’,唤的倒是……
“恭迎神君。”四方参拜之声响亮, 天宫笼罩在神光之下。
而随着红线神力复苏,云上的神光渐渐被她纳回身体,神力不再动荡, 云雾不再翻卷, 天宫恢复寂静。
月老府外,正望着她的那人眼底深处, 有暗潮涌动。
两人额上两枚神印呼吸间变幻, 沉寂收拢,渐渐暗下。
红线唇瓣动了动,随后所有情绪被她收敛干净,恢复成小红线的模样,面上捻出笑:“哥哥方才哪去了?将线线一个人抛下,线线好生无聊,便在这天宫里逛了逛。”
她这一声“哥哥”喊出来,言烨眸光一动, 眼底深处的暗潮尽数退却。
然而红线自以为掩藏的很好, 一路小跑下台阶,往他的方向而来。言烨静静看着她走来,面上是一贯的神色,再无半丝波动。
红线被他盯心虚了, 不自觉缩了缩脖子:“哥哥怎么了?可是要责怪线线偷跑出来?”
言烨面上淡淡,风平浪静, 望着少女半晌,撇开视线:“无事, 回去吧。”
说罢,也不待少女问出口,转身离开。
红线也不知他这是察觉了还是没察觉, 心中忐忑暂歇,随他一同抛下四周还在云上观望的众仙家,一路走回临华宫。
而当他们即将步入临华宫大门时,天枢从外归来请罪,请罪的内容自然是因其擅离职守没将红线看住。
红线站在一旁听着,事不关己地不发表看法。
“红线!”却不想素若的喊声紧接着从后而来,惊喜道,“你回来啦!”
红线身体一僵,艰难转过身。
素若见之,赶忙奔过来将她上下仔细打量,甚至揉捏她脸蛋:“哟,还变了不少,瞧这样,该年轻了至少有万把岁吧!”
红线麻木,任她在自己脸上胡乱揉捏,而待适应好现状,身体僵硬消减,她立即装出一副胆怯模样,躲开苏若的手,抓紧言烨的袖子往他身后藏:“这位姐姐是哪位?如何这般欺负线线?”
素若早已从天枢那得知红线升神仪式,同时也知晓红线借狐腹养魂,但她却不知红线曾饮下醒梦汤,见她这副怕生模样,惊道:“你我相识数万载,几万年姐妹情谊,现如今怎么就担上你“欺负”二字了?”
红线闭了闭眼,心里讨饶,但面上死不悔改,两眼用力向素若使眼色。
但无可奈何,素若刚好错开眼,问天枢:“这丫头究竟怎么了?”
天枢道:“神君在过黄泉时,好似不慎饮下了醒梦汤。”
闻言,素若提着的心放下,口中喃喃:“那怪不得不认得了……”
她转回视线,望回言烨身后只冒了个头的小姑娘,现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不过随后她忽然想起来,道:“可方才那漫天神光的景象你我都瞧见了的,红线神力恢复,如何破不开黄泉醒梦汤的记忆封印?”
说罢,她终于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又一脸古怪地望回红线,抬指指着她:“你给我出来,同我装傻?你现下就给姑奶奶出来好好认认,当真识不得姑奶奶我?”
于是在场三人目光同时汇聚到言烨身后的红线身上。
红线心下愤愤,怎么这素若同她交好数万年,竟连现下的局势都看不清楚?难道看不到她在使眼神让她先走吗?
“你那眼睛怎么了?莫眨了,当心眼皮抽了。”素若极不会看眼色地打断她,“快出来,莫不是要姑奶奶我过去捉你?”
说着,她撩起两边袖口,动身欲转到言烨身后捉人。
红线见之,只好放弃同她眼神交流,甩下手里言烨的袖口,缩回脑袋往他身后藏,再不敢探出头来。
小姑娘闷闷的声音气愤地从男人身后传来:“不认得、不认得!再看都不认得!”
同时天枢也拦下素若,道:“你越矩了。”
因这话,素若瞬间回过神来,重新打量现下境况。小丫头全身都藏在言烨身后,状似熟稔,而他们的这位少君殿下,自始自终纹丝未动,默许了小丫头的动作。
素若终于意识到什么,连忙拱手施礼,讨饶道:“殿下恕罪,是下仙失礼了。”
言烨一眼未瞥,未责怪,也未说什么其他的,而是淡淡转身,走入临华宫。
红线没了“遮挡物”,再次暴露在素若面前,素若一见她,转瞬怒目,红线连忙捏好裙摆往言烨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不一会儿,两人消失在临华宫中一处拐角。
素若望着拐角处消失的两人背影,咬牙切齿:“她定然记得我!”
天枢不解,问道:“你何以确信?”
素若理所当然道:“直觉。”
“直觉?”他果然不该问她,她口中向来都问不到什么东西。天枢转身,走入临华宫,抛下素若一人留在临华宫大门外生闷气。
而这厢,言烨一路走回寝殿,并未再回到大殿,记忆全然恢复的红线跟他来到这里,却在寝殿门外忽然顿住了脚,不再往里迈步。
言烨回身,便看见小姑娘正犹犹豫豫站在寝殿门外迟迟不敢进来,于是道:“先前凡间时,倒没见你如此在意男女大防一事。”
他这一说,倒让红线迅速反应过来,没恢复记忆时她还是一枚少女,常年待在青丘不知世事,行事从无顾忌,此刻突然一反常态进个寝殿都畏首畏尾,反倒容易引人猜疑。
一根红线引发的惨案 第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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