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几个月道过的歉,比前面几年加在一起都多。安良生来就是浑不吝的性子,不怕事也不惹事,基本上没做过什么需要道歉的事情。在工作上他很少犯错,生活中自问也是个好儿子好朋友,没有什么对不起身边人的地方。
可是这几个月来他却说了许多句对不起,对秦淮,对父母,对身边的朋友们。而且他说的每一句对不起,都是真心实意的。
他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向受害人道歉。
刘翰的手停住了动作,他直愣愣地看着安良。正式的道歉对于这样的人来说也许太陌生了,让他一瞬间产生了本能的不知所措,不知要如何面对安良。
安良从他眉眼之间的错愕之色就能猜到,刘翰在生活中应该没有怎么样被人好好对待过。像他这样的人,是社会上无处不在的,忙忙碌碌的工蚁。拼尽一身力气想要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所求的不过是平平安安的全家温饱而已。
他们是这个蓬勃发展的社会车轮下最微小的蝼蚁,脆弱得不堪一击。看似平凡稳定的生活,稍有不慎就会跌入万劫不复之地,甚至无处伸冤。
刘翰的儿子,就是那偏了的车轮辙痕,将刘翰碾成微不足道的泥土。让他仅存的尊严尽失,让他产生了一些鱼死网破的绝望念想。
可是刘翰的儿子,死因真的是他所说的那样吗?安良不相信。
他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从刘翰进门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刻钟。若是按照秦淮给他发微信的时间推算,这人应该就快要到他家楼下了。
安良直到此时此刻,才后知后觉地产生了一种堪称焦躁不安和害怕的情绪。
他不害怕刘翰会对自己怎么样,可是他不想将秦淮卷到这件事情里面来。
秦淮的生活好不容易步上了正轨,他在努力地摆脱之前的一切,想要挣扎出一个和安良的光明的未来。安良只希望他能毫无负担地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走到本属于他的无忧无虑的二十三岁去。安志平和安家的这些事儿,他并不想让秦淮知道:过往之事,思之过深,对于秦淮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安良还没来得及动一下,刘翰就抬起了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你想干什么?”
安良笑了笑,将心头的不安压了下去:“你喝不喝水?说了这么久的话,喝点水吧。”
“我不喝。”刘翰的目光是一种病态的执拗,似乎是想用目光看穿安良此刻在想什么:“你不要以为自己很聪明。”
安良往沙发上靠了靠,是一个很放松的姿势:“我没有觉得自己很聪明,你别想这么多,有问题就解决问题。”
“我就是来解决问题的!”刘翰的身体猛然往前一倾:“你就是问题!”
“杀了我就能解决问题吗?”安良抬起眼睛平静地看着他:“你杀了我之后呢?坐牢,死刑?然后搭进去自己的一条命,从此以后每逢清明,连个给你和你儿子上坟的人都没有?更别提你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他没有后退,甚至又往前坐了一点,和刘翰离得更近了:“之前一直跟着我的人…是你吧?”
刘翰的双眼在一瞬间瞪大了:“你知道?”
安良心中的揣测又肯定了几分:“我一直都知道。你跟着我那么久,有那么多能下手的机会,何必非要等到今天?如果如你所说的话,你为什么要选在今天敲开我家的门?”
安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对于危险的自我防御意识实在是钝化。刘翰其实有的是机会下手,甚至能在合适的时机将安志平和安良一起解决掉。
毕竟说到底,要是算起来,真正对不起他的人其实是安志平,不是安良。
“为什么是今天?”安良抬起眼睛,轻声又问了一遍。
秦淮从来没觉得等待电梯的时间这么漫长过。他在地库的电梯门口来回踱步,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打给安良的电话一直没有人接,秦淮死死地握着手机,右手痉挛地抖得不像样子。
是本能的,无法控制地颤抖。事实上,秦淮一想到安良此刻可能和谁待在一起,正在经历着什么,整个人就连气也喘不过来。
他害怕极了。他是一个很少会觉得恐惧的人,面对着秦石汉的时候没有,面对着自己母亲尸体的时候也没有。
可是此时此刻,秦淮害怕极了。
地库里遛狗的大爷带着一只胖嘟嘟的小博美经过,看见秦淮在电梯门口来回踱步,伸头探脑地好心告诉他:“小娃儿,电梯坏啦!要上去得走楼梯!物业还在修呢!”
陌生人的声音像是一记钟鸣,将秦淮从混沌的状态里拽了回来。他哑着嗓子:“谢谢。”
安良家在二十四楼,秦淮推开逃生防火门的时候,连片刻的犹豫也没有。
周之俊劈手从宋平的手里抢过手机:“小淮直接上去了?”
宋平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他难得地露出了一点焦躁不安的神色:“电话都没挂…我根本劝不住他…”
周之俊看了他一眼,急躁催生了他的一点怒意。兴许眼前的人不是外人,不需要克制自己的脾气,周之俊的音量都跟着提高了:“那现在怎么办?”
宋平安抚地拍了拍周之俊的手臂:“你先别急,我喊几个离得近的人先过去看看情况。然后我俩现在就动身,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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