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串儿深知颜幼卿精明,不敢撒谎,实话实说。把之后二人如何连夜冒雨偷偷下山,凭着模糊印象在颜家村周围乱转,最终一无所获。绝望之下不敢再折回奚邑,遂往东边人烟稠密处而来。
尚古之听罢无语,哭笑不得问:“你二人要干革命,可知革命是什么?”
张串儿被问住:“革命就是……这个,革命……”
刘大一语道破:“革命就是他娘的造反哪!”
张串儿大点其头:“正是正是。从前皇帝老儿不好,你们造反革他的命。如今祁大总统不好,所以你们还要造反,也革了他的命。”他在山匪里头算是口才不错的,继续道,“你们革命党人厉害,皇帝不就被革没了么?估计祁大总统也斗不过你们,迟早要没命。先生,你看我们哥俩,体格一等一好,孤家寡人,了无牵挂,正是干革命的料!你别瞅我的脚,不过是崴了脚脖子,过两天就好。”
颜幼卿不等尚古之答话,开口道:“张大哥、刘大哥,多谢二位相助。我并未加入革命党,也毋需有人跟随。这里有些现银,二位拿去,不拘是买地建宅,抑或做点小生意,总强过行踪无定,四处飘泊。”
张串儿却不肯接他手里的钱袋子:“兄弟,你看我们两个,还能去哪里?你是嫌弃我们拖后腿,还是……”
安裕容忽插话:“两位大哥若是不怕晕船,便一起走罢。革命的事,往后再说。”颜幼卿转头看他,安裕容解释:“若照两位大哥所言,北方怕是待不下去了,不如随我们一同往南方去。”张串儿、刘大二人行径,等同逃兵,若在北方逗留,难免有暴露被抓的一日。颜幼卿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点头同意。
几人在镇子里歇一晚,找了大夫给尚古之诊脉,替张串儿治脚。次日卖掉骡子,租下两辆马车,直奔即墨城。
索罗公司的通用船票,有效期六个月,北方五大海港通行,专为方便在华夏做生意的西洋商人。安裕容未雨绸缪,与特快专列的头等座票一起,从阿克曼那里敲诈了三张。如今多出张串儿与刘大两位,不得不临时加购两张普通船票。因不愿耽搁,几个人未加停留,在车里草草换装收拾,径直来到港口。
洋人票务公司另设通道,安裕容前去买票,刘大赶紧跟上去伺候。张串儿脚已经大好,只是仍不能快走,便留在原处看守行李。只见他点头哈腰,请老爷在行李箱上落座,暂且歇息片刻。颜幼卿早向他二人交代清楚,真打算投身革命党博个前程,追随尚先生方乃上策,故而他一半做戏,一半真心,殷勤无比。尚古之抹了把汗,矜持地摆摆手。添了两个随从之后,古老爷派头愈发像样了。
颜幼卿见众人一路急赶,热得不行,且有张串儿照看,一时无事,遂往路边店铺走,欲买几瓶冰镇汽水。走到近前,忽想起刚换过衣裳,兜里没有零钞,总不能直接从裤腰往外掏金锭。转身往回走,冷不丁望见一个人的背影,心中莫名掠过一丝不安。顿住脚步,凝神思索。脑中猛然一念闪过,发力向前急奔,同时放声大喊:“老张!保护老爷!”
尚古之不肯失了仪态,正负手站立。张串儿原本蹲在地上,他经验老道,听见颜幼卿一声吼,伸手就把尚古之拽了下来。但见不远处一个装扮斯文的路人直扑过来,手中寒光闪过,分明持了利刃,向着尚古之背心便扎。张串儿急中生智,一脚踹向行李箱,试图绊倒来袭者。谁知此人身手极好,竟是腾身闪避过去,刃尖追着尚古之不放。张串儿大惊失色,生怕把革命党先生折在此地,情急之下翻身挡住。“叮”一声响,那刃尖被什么东西撞歪,从他后背险险划过。再下一刻,颜幼卿已经飞身上来,劈手去夺对方匕首,且不忘向张串儿交代:“去找大少爷,你们先走!”
张串儿拉着被压得五痨七伤的尚古之往安裕容方向狂奔。来袭之人作势欲投掷匕首,却在颜幼卿争夺之际忽然放弃,从腰后掏出手枪便向前射击。因准头不够,反误伤了旁人,激起一阵惊惧骚乱。颜幼卿没想到对方如此无所顾忌,当即全力攻击腕部,叫他无暇开枪。数招过后,也伺机掏出枪来,比在对方腰上,压低嗓音,怒道:“李先生,妄杀无辜之人,这就是你们执法处办事的规矩么?”
“颜幼卿,你果然与革命党是一伙的!”对方满脸阴鸷,手中枪却不肯放下,“今日李某技不如人,甘愿认输。只不过,港口巡警马上就到,我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港口巡警,来的也是萨克森的巡警,可不是执法处的狗腿子!我们跑不了,阁下一样躲不掉。不如今日各退一步,李先生就当没见过我们。如何?”安裕容满头大汗赶上来。
蓬莱港乃萨克森租借地,哪怕是祁大总统的人,在这里惹了事,一样不好交代。
颜幼卿皱皱眉,不满安裕容又折回来冒险,却听他继续道:“你要追的人已经上船了。索罗公司远洋巨轮头等舱,便是你的顶头上司来了,也未必能进得去。李先生,大丈夫能伸能屈,来日方长,阁下建功立业的机会往后还有的是,何必急于一时。”
对方脸色数变,终将枪口缓缓朝下:“今日便放过你们,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颜幼卿把枪藏在袖内,后退几步,抓起安裕容的手便跑。跑出一截才发现他竟然没忘了捡起两只行李箱,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拎着两只箱子跑得飞快。赶忙接过一只,两人一口气奔到码头登船口,尚古之早打好招呼,洋人乘务员只当是贵宾落下行李,刚刚差手下接来,忙将两人迎进舱室内。
从窗口向岸上望去,果然萨克森巡警姗姗来迟,才赶到事发地点,肇事者自然早已消失无踪。
“希望无辜误伤者福大命大,能得到及时救治。”安裕容低声道。
颜幼卿“嗯”一声,面上一片沉肃。
安裕容低头安置行李,瞥见把手上暗红血迹,惊呼:“你受伤了!”尚古之也忙过来查看。
颜幼卿把手往背后一缩:“无妨,被姓李的匕首划破个小口。”
“藏什么!伸出来!”安裕容不由得带出急怒之色。
“等一下。”不待安裕容发作,颜幼卿便道,“少爷,那人多半忍不住要到码头上来查看,我们到底上了哪艘船。虽然不知道是何缘故,但来的应该只有他一个,你等我五分钟。”
第一声汽笛鸣响,舷梯缓缓收起,离开船只剩五分钟。
颜幼卿再次重复:“就五分钟。”他望住安裕容,表情纹丝不动。
安裕容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握了握拳头:“好,五分钟。我去找医疗室要外伤药。”
“那你不要上甲板。尚先生,你也待在舱内不要出去。”
颜幼卿说罢,仍是一只手背在背后,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慢慢踱至舱外走廊。头等舱在最顶层,可俯瞰码头上人来人往,这一艘洋轮船舷底下还有许多送行者没有离开。颜幼卿于拐角处立柱旁侧身而立,仿佛随意眺望,单手搭在栏杆上。
“呜——”最后一声汽笛鸣响,轮船启动,波浪与金属相拍击,发出轰隆巨响。码头上送行众人忍不住移步挥手,乍然显露出原本躲在后边的一个人。颜幼卿任凭船身晃动,放在栏杆上的手稳如磐石。远远地,那人胸前忽绽开一朵血花,却因为噪音过大,旁人注意力都在别处,直到他倒在地上,才终于有人发觉。
第62章 漫说江南好
京师,执法调查处。
这个原本属于北新军内部整顿军规督查军纪的机构,自联合政府成立后,逐步转变职能,明面上协助监督地方治安,实则常替祁保善做些其他人不方便出手的事,几同密探杀手无异。如今已成为与总统府护卫队、京师特别警备队鼎足而立,备受信重的部门。其首脑孙季康,与卫队队长田炳元、警备队队长马玹,被暗地里并称为祁大总统麾下三大看门犬。
孙季康将追踪尚贤无功而返的亲信骂了个狗血淋头,末了问道:“李振乾呢?当初赌咒发誓定能把人追到,如今没脸见我,叫你自个儿来挨训?”
亲信唯唯诺诺:“处、处长,我还没来得及跟您汇报,从奚邑出来,商量下一步往哪儿追,我俩意见不统一,没谈拢,最后索性各追各的,他往东,我往南。这不,我追过铜山,不好再有大动作,赶紧回来先跟您请示。怎么,他,他还没回来?”
孙季康眯眼瞅着亲信。李振乾是大总统从总统府护卫队里调派过来的,与执法处原班人马处得自然算不上好。但此人功夫不俗,有一股想方设法往上爬的狠劲儿,因此有些事自己颇愿意用他。这回尚贤出逃,护卫队一名小队长身具重大嫌疑,此人与李振乾同属海津出身,也是个武术高手,遂派了李与亲信同行。一则人尽其才,二则也是个考验。
那亲信被孙季康看得心头发虚,赶忙自辩:“处长,真不是弟兄们和李兄弟过不去,是他自己不要人跟。您没瞧见他那眼神,那叫一个嫌弃。山里头又刮风又下雨,没追着人确实是咱们功力不到家,他那意思,倒似是我们统统拖了他后腿一般。”
孙季康嗤笑:“李振乾是什么身手?也不怪人家嫌弃你们。你俩意见不统一,怎么个不统一法?”
“弟兄们在山里耗了十来天,被对方耍得团团转,照我看,分明就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想他尚贤一个文人,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定是提前躲在哪里,待我们追上山去,独个儿抽身接着往南逃。李振乾非说对方也可能向东潜出山口,逃往即墨蓬莱港。”
孙季康思量片刻:“他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
亲信咽了口唾沫:“处长英明,确实是这么回事。因此最后我俩商定兵分两路,谁追到了,功劳便算谁的。这个,我没想到,他竟然这么些天还没回来。人没回来,难道连个信儿也没有?这……”
孙季康脸色微变:“他嫌弃你们拖后腿,你就当真不分人手给他?”
“哪能呢?我记着您的嘱咐,另派了几个办事可靠的人给他。但是您也知道,他要单独行动,怕是没人跟得上……不过他不是出身海津李氏么?有家有业的,总不至于跟那姓颜的似的,悄悄投了革命党。我看他就是一门心思要揽功,不撞南墙不回头……”
孙季康道:“姓颜的这事儿透着邪门,他要是真投了革命党,当初为什么要救大总统的驾?田炳元那厮怕受牵连,正使劲儿把他往外摘呢。不过大总统是真恼了,命我等好好查查此人底细。李振乾若传了信回来,叫他赶紧滚回来复命。海津是他老家,你和他跑一趟,不要打草惊蛇,探探那姓颜的身家背景。”
亲信点头应了,问:“那……尚贤那里,不追了么?”
“还追个屁!半个多月兴师动众,连个影子都没抓着,一帮子废物!”孙季康啐了对方一口,却不见真动气,“此路不通,自有别路。且让他再苟延残喘些日子罢了。”
“这么说,你两个真不是执法处派来的卧底,也绝没有无意中泄漏我等行踪?”尚古之靠在头等舱会客室华贵的西式沙发上,向张串儿、刘大二人发问。
“老爷,你相信我们!我们两个是真心实意要投奔革命哪!”张串儿、刘大原本被尚古之叫起来说话,这时又“扑通”一声跪下了。张串儿急得直捶胸口,“老爷、不、先生,白日里在码头上,我姓张的可是豁出性命掩护了您一回,要不是颜兄弟厉害,这条命可能当场就交代了。革命还没开始干,先就为革命送了命,不是,为革命牺、牺牲,您老不能,不能连个清白名分都不给我……”越说越委屈,五大三粗一条汉子,眼眶儿都红了。
刘大嘴没他利索,只知道一个劲儿重复:“您信我们,您不信我们,问问颜兄弟去,他铁定信我们!”
尚古之起身,挨个把两人扶起来:“刘兄弟说得是,幼卿既肯相信你们,向我引荐了二位,二位自然是信义之士。更别说张兄弟还救了尚某的命,尚某心中只有感激的份。二位真心向往革命,尚某岂敢辜负,到了申城,必有安排,但请放心便是。烦请两位兄弟再仔细回忆回忆,那姓李的执法处暗探,当初在奚邑究竟有何表现。我们也好参详参详,他为何能单枪匹马,径直追到蓬莱港来。”
张、刘二人搜肠刮肚,把执法处几人抵达奚邑之后所见所闻、道听途说,凡是能想起来的,都给说了一遍不止。
尚古之与安裕容对望一眼,后者开口道:“据幼卿提及,此人急功近利,行事狠辣。结合二位大哥所言,他与随行同僚似乎并不和睦,看似为首,实则不乏牵制。或者,这正是为何他独自一人单枪匹马跟踪咱们的缘由。”若非如此,凭此人能耐,还真有可能在临上船前成功截杀了尚古之。
尚古之微愣片刻,擦一把额头虚汗:“无论如何,多亏了幼卿机警非常,武艺高超。”
见张、刘二人实在想不起更多消息,尚古之亲自将之送到门外,又叮嘱一番船上起居事宜。张串儿期期艾艾问:“我们能每日里过来,过来和先生说说话不?底下住的也尽是些洋人,老大不自在……”
自从南北通了火车,船舶渐渐多用于行商货运,而索罗公司的洋轮,自是西洋商人首选,哪怕普通舱亦票价不菲,乘客多为洋人。
尚古之笑了:“这一趟航行,短则五七日,长则八九日。我午后一般无事,二位若不嫌无聊,尽可过来坐坐。”
张、刘二人走远,尚古之回头,见安裕容面上带了笑意,向自己道:“依我看,此二人确是真心投奔革命党。恭喜先生再添股肱。”
尚古之也笑:“革命前路艰辛,唯有广结同道,方能众志成城。”心知颜幼卿伤势不重,故而他有心情与自己说笑,叹道,“多谢你吉言,可惜了‘再添股肱’四字,奈何你与幼卿……”说到这,却又摆摆手,“是我贪心不足了,你别放在心上。”
安裕容道:“先生莫非想要食言,不肯招待我二人江南一游了么?”
尚古之喜出望外,哈哈乐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我只怕经了这么些糟心事,别说上门做客,你要对我避之不及了。”
“咱们这一路顺利到此,幼卿太过辛苦,总得让他喘口气。况且如今正是酷暑时节,并非去岭南的好时候。先生既言有旧宅余资,安某便不客气了,做主带幼卿上门叨扰叨扰。”
尚古之道:“好说好说,欢迎欢迎。尚某在申城附近郊县有别庄一所,规模不大,胜在景致清幽,莲池花圃、小桥流水俱全,最适合避暑休养。”
两人闲聊几句,尚古之随同安裕容看了一眼仍在熟睡中的颜幼卿,自回舱室歇息。
安裕容以照顾病患为由,硬是叫乘务员搬来一张长沙发,安置在颜幼卿床位旁边。此时再没有第三个人,他缓缓坐倒在沙发上,将颜幼卿缠了纱布的左手捧在掌中。浓烈的后怕情绪自心底涌出,恍似抽走了浑身力气,低垂下肩背,把额头抵在床沿上。床上之人呼吸清浅,睡意深沉,经历了长久的奔波与险恶之后,终于暂得放松。
安裕容把颜幼卿的手轻轻放进薄毯下。海上比之陆地凉爽许多,本是最为舒适时候。然而颜幼卿失血状况远比预料严重,创面虽不长却颇深,睡着之后,多半要畏寒怕冷。
习武之人,深知自保之道,原本该当攥拳止血,但他急切间抢拎了一只行李箱,竭力奔跑上船,血液顺着把手下淌,浸透了箱子表面的细藤条。藤条吸血,一路竟没有滴洒得到处都是。直至包扎完毕,安裕容回身整理收拾,才看见地下积了一滩鲜红,晃得心慌腿软。只恨自己怎么就没提前发觉,叫他丢掉那箱害人的行李。好在船上药物齐全,随行西医技术也不错,再三保证并无大碍,安裕容方安心同尚古之一道,与张、刘二人说话。
安裕容直起身,这么大的动静,依照幼卿的警觉性,早该惊醒,此刻却毫无反应。大抵因为太过疲惫,且心无顾虑,才能睡得这般踏实。长吁了一口气,侧躺在沙发上,把自己一只胳膊塞进薄毯,紧贴皮肉搂住对方腰身。如此万一高烧发热,当即便能察觉。这点伤势,于伤者本人看来,堪称不值一提,若非被自己一顿数落,他还想跟随一道,从张、刘二人嘴里再多问出些消息。安裕容扯开嘴角,冲自己笑了笑。这一路凶险迭出,比起两人各自曾经亲历过的生死危机,其实算不上什么。然而……这样就在身边,就在眼前,就在心上,实在是……寸寸断人肠,无计相回避。
奈何前路艰辛,须绕指柔成百炼钢。
思及此,索性放下心事,阖眼休息。不过片刻工夫,紧挨着人睡着了。
次日早晨,送餐的乘务员敲了几下舱门,见无人应答,正犹豫是否稍后再来,门便开了。安裕容看了看餐盘里的食物,拣出两样。转身进内摸了几块现银,叫对方换更适合病患吃的来。
回到里间,见颜幼卿往盥洗室钻,忙放下东西,紧跟进去:“你现下洗漱不便,等我给你弄。”
颜幼卿拿右手把他往外推:“不用,我自己可以。”
“手上伤口那么深,万一沾水不是玩的。听话,我给你弄。”
“那你等会,我,我先解个手……”颜幼卿发白的脸色泛上绯红,声音随之放低。
安裕容笑起来,将他两只胳膊往自己肩上一搭,跟抱小孩儿似的一手揽腰,一手托臀离地抱起,两步跨进去:“那更该让哥哥帮你。你右手再灵巧,裤腰带能解开,完事了能系得上来么?”
待两人在盥洗室里收拾停当,过了足有半个小时。颜幼卿脸颊比之进去时更红了几分不止,倒不见了疲乏伤痛之色。乘务员已然端着餐盘在门外等了好一阵,终于敲开门,弯腰道:“先生,牛乳帮您热透了,另外这是您要的蜂蜜和白煮蛋。早上厨房没有备牛肉汤,临时炖上了,过三个小时给您送过来。”
安裕容点点头:“牛肉汤里下点儿蝴蝶面,不要罗勒,有青葱可以放点儿。”
乘务员暗地皱眉,心说这是什么胡乱搭配。但头等舱室的客人,但凡能做到的,自该有求必应,应声交代厨房去了。
安裕容把食物摆好,叫颜幼卿在桌前坐下,一面往热牛乳里兑蜂蜜,一面道:“船上新鲜食材难得,这东西早上送来时又冷又腥,加热喝甜的还凑合。”杯子送到颜幼卿面前,又取刀叉切鸡蛋,“先别急着空腹喝,吃点儿别的。”待颜幼卿开动,接着切面包香肠。烤香肠剥去肠衣,切出薄薄一片,面包也切成同样大小,垫在香肠底下,穿在叉子尖上,正好一口。
“来,张嘴。”
颜幼卿瞧瞧紧闭的舱门,十分听话地张嘴吃了。他早已明白在这些事上与峻轩兄纠缠,实属徒劳。不仅如此,他渐渐体会出来,此类举动于峻轩兄而言,并非仅止二人情趣那般浅薄简单,更似是某种亲密无间的盟约仪式。他从很久以前便知道,峻轩兄喜欢这些。后来慢慢懂得,峻轩兄渴望这些。因此不论再如何羞涩,也愿意退让配合。
颜幼卿咽下面包,喝一口十分对自己胃口的甜牛乳,脸上红热,心里亦是一片暖热。恍然间意识到,其实这样的峻轩兄,自己也万分喜欢,且……无法割舍。
“当,当,当……”是墙上西洋挂钟响了。
颜幼卿忽地“啊”一声。
“怎么了?”
“怀表……怀表丢了……”颜幼卿懊恼无比,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左胸口袋的位置,怏怏然放下。
“是打斗的时候丢了?”
“嗯,当时情势危急,手边没有别的东西。之前换衣裳,怀表就在口袋里,没多想便丢出去了,打偏了对方的匕首。早知道,不如搁几块银元……”
安裕容低头亲了亲颜幼卿唇角:“一块旧怀表而已,回头再给你买块新的。”看他神情依旧低落,心知那块自己用过的怀表于他别具意义,遂安慰道:“一块怀表,救了尚先生与张兄弟性命呢。失得其所,不亏。”想了想,索性摘下手上腕表,套在颜幼卿左手腕上,“要不这块给你戴。圣西女高冈萨雷斯校长的谢礼,给你本也应当。”
腕表犹带体温,只是颜幼卿体格瘦削,链带明显偏长。
“你先收着。等下了船,找个表匠调一调。”
“那峻轩兄你呢?”颜幼卿有心推辞,可惜东西挂在腕上,心中实在舍不得往下拿。
“我再买新的。”安裕容笑,“往后旧的都归你,我买新的。”
“嗯,成。你用旧了,再给我。”颜幼卿高高兴兴将表摘下,右手摩挲片刻,塞到枕下,抬头问,“咱们钱还够么?”
劫道 第5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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