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商量下来,天冷嘴馋,就买些热腾腾的糕点之类,铺子里做好了,雇车送到夜市里去,用暖甑保着热气,又好卖又轻巧。
甜酿本想清闲过完这个年节,岂知小玉兴致勃勃,撸着袖子就打算做起来。
赚钱最积极的不是甜酿,而是这个饿过肚子吃过苦,从淮安贩卖到外乡的少女。
一呼百应,甜酿当着陪着她,从傍晚一直熬到半夜,游人兴致依旧不减,陆续还有人来买,甜酿打着哈欠,不知从暖甑里取出多少块糕点,好在有邻里都在,还能陪着说说话,不至于困得睡着。
后半夜游人渐少,大家都把摊子支起来,将东西腾上驴车,一齐往家去。
半路上还能遇见三五闲人,打着灯笼,喝得醉醺醺,手舞足蹈,引颈高歌。
楼下茶水铺夫妻两人见人都回来,手脚麻利下了锅汤圆,犒劳众人饥肠辘辘的肚腹。
姐妹三人眯着眼将东西吃完,打着哈欠上楼去睡觉。
年节之后,西湖还有香会,这盛大的香会一直从二月廿二的花朝节持续到端午,甜酿要在家调香女红,忙些旁的,小玉手不巧,帮不上甜酿的忙,索性带着妹妹小云,姐妹两人真是早出晚归,每日都扑在香会上。
只要勤劳,就有银子可赚,姐妹两人会船会水,带着客人游湖,顺带兜售些甜酿的香囊手帕,天热起来,还卖些水里的荷花莲蓬这样的鲜物。
卖的最好的,还是专向放生香客兜售的螺蛳。
“你们两个真的掉钱眼里。”甜酿感叹。
“钱是好东西,以前在家里吃不饱饭,现在只要动手就有钱赚。”小玉也感叹,“夜里搂着钱睡觉,做梦都觉得香。”
“是啊。”
“九娘。”小玉对着甜酿笑,“我想把我和妹妹的卖身契从你手上买回来,可以吗?”
“当然可以。”甜酿有些诧异,她都险些忘记这回事了,几人姐妹相称,早撇了主仆那些,“我把你们当妹妹看,不是我的婢女。”
“我知道姐姐的心意,姐姐对我们很好,但我心头总惦记着那时候走投无路穷到卖身的事情。”小玉挠挠头,有些羞涩,“我想靠一己之力养活我和妹妹。”
甜酿笑嘻嘻伸出手:“我买你们姐妹两人花了十五两。”
小玉从床底下掏出二十两银子,笑道:“我给姐姐二十两可以么?”
甜酿眼里放光,激动笑问:“你到底赚了多少啊?”
小玉伸出手比划:“我还留着一点……”
“天哪。”赚钱小能手啊。
小玉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脸蛋:“姐姐,我在西湖边,认识了一个人……比我大一两岁……有时候我们两个人一起……我划船,他下水去捞东西,还帮我卖东西……”
甜酿瞪大眼睛盯着她,小玉抿抿嘴,扭扭身体:“跟我一样,他也没爹娘了,从小就在西湖边长大,人很好,还想来见见姐姐……”
小玉在甜酿身边呆了两年,如今也有十五六岁,正是怀春的少女。
西湖沙暖,已经睡鸳鸯了啊。
甜酿目瞪口呆,也有些结巴:“你喜欢他?”
小玉嘻嘻一笑,不说话。
甜酿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你年龄还小,倒是可以先定亲,但成亲还得过几年,等十七八岁。太早成亲不好……”
“姐姐……他就是想来见见姐姐,不是其他的……”小玉嘀咕。
“见,当然又见。”甜酿盯着她,念了一句:“你成日早出晚归不着家,女孩子家家的,不许跟他走得太近,他若跟你动手动脚,你可得揍他。”
“知道啦。”小玉跺脚,满脸羞红,坐在凳子上扭来扭去,“我都知道的。”
“有很多嫁妆要准备呢。”甜酿笑盈盈站起来,把面前十五两银子塞到小玉怀里,“这是我送你的嫁妆钱,快点收起来。”
六月盛夏,西湖的荷叶接天无穷碧,到处都是荷花的香气。
游船划入荷田之间,白衣胜雪的年轻人懒洋洋倚在舟头,看妙龄少女采莲,惬意饮一口荷叶清茶。
“曲池,曲池。”
曲池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环顾四周,定睛一看。
那是一个在湖中凫水的年轻女子,身体浸泡在水中,一双手撑在舟头,头上还缠着头巾,脸颊上贴着片片荷花瓣。
曲池有些疑惑。
那女子把脸埋到水里,把脸搓一搓,把脸上的脂粉和防晒的莲瓣洗净,露出一张雪白的脸,撑臂翻上小舟,将头巾拆下来,湿淋淋站在舟头,笑容明媚,酒靥深深:“曲池,好久不见,已经认不出我来了么?”
曲池真是愣了。
他压根没认出她来。
他从来没见过她的笑容,没听过她朝气蓬勃的笑语,也没见过她这一身装扮。
日光下的女子发梢脸颊都挂满水珠,熠熠生辉,晶莹剔透的水珠折射着她的光芒。
“九……九娘子?”
“是我。”甜酿抖抖身上的湿衣,笑盈盈的,语气松快,“好巧,我居然会在这里遇见你。”
曲池站起来,笑容闪耀,桃花眼分外生动:“你怎么会在这儿。”
第89章
甜酿身后的亭亭荷池里探出两个小脑瓜,两张脸上都贴着荷花瓣,冲着曲池喊了两声:“曲池哥哥。”
是小玉和小云。
“我和小玉小云从吴江出来后,一直在钱塘落脚,她们两人离不开水,天一暖和就到西湖泛游,捕鱼捞虾,挖藕采莲。”甜酿笑道,“今日天太热,水里好多凫水的人,我们也到水里摘些嫩茎小莲蓬,待会拿到食肆去卖。”
“曲夫人和郭策还好么?小庵村还好么?真是好久不见……”
她完全不是往日那种拘束又忧郁的模样,磊磊落落,声音清脆又温柔,像风铃,笑的时候,眉眼都是弯弯的,原来她有一对微圆又深的笑靥,甜如蜜且醉人,纯真又妩媚。
曲池看着粼粼波光折射在她微红的脸颊上,肩背舒展,鲜活如一株亭亭玉立的荷,心咚咚咚跳起来。
“我这两年来过钱塘三四趟。”曲池摸摸鼻尖,咧开嘴笑,“我家有个小玉器行在钱塘,隔一阵来钱塘照看下这边的铺子,今日天好,正巧来西湖游船……”
他今年也有二十岁,一直懒洋洋的闲惯了,被父亲来信呵斥了好些回,他又不耐烦回江都,索性钱塘吴江两头跑,跟着家里的一个老仆学点营生。
没想到这样巧,居然有幸遇上故人。
既然重逢,当然要叙一叙旧谊,甜酿和小玉小云进船舱里,换了身干爽衣物,再出来时,甜酿见曲池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释然笑道:“这样出门方便些。”
姐妹三人带着曲池,进了西湖边一间酒楼,当头就有个十六七岁的跑堂年轻人迎上来,笑嘻嘻喊了甜酿一声九娘,又去接小玉手中的竹篮,柔声问:“晒不晒,热不热?”
曲池见甜酿朝自己眨眨眼,指着这年轻人介绍:“小玉的朋友,王思乐,叫他王小二就好了。”
王小二带着小玉去了后厨,甜酿让小云把曲池带去雅间少坐,自己去找掌柜要茶要水,曲池实在未曾想过,她们如今过得是这般模样,觑着空儿,旁敲侧击问了小云一些话,心头忽的松了口气。
姐妹三人不知道她们离开吴江后,有人来小庵村和明辉庄找过人,闹过事。
她们还在悠然自得地过自己的日子。
曲池回到小庵村,从村民们和下人的嘴里听到了完整的经历,当日那事闹得很不小,小庵村的村民在那俊秀年轻人面前只要能说些九娘的事,都能得到一笔赏钱,大家都在说,原来九娘子是私逃出来,她的夫君追过来,看这阵仗,怕是不肯善罢甘休。明辉庄里容姊气得头疼了好几日,对着曲池的发问一字不提。
甜酿和小玉一道回了雅间,王小二上来奉茶,几人吃了茶点,聊了旧事,席间也算是言笑晏晏,欢声不断。甜酿问了小庵村和明辉庄的事情,知道一切都好,心内稍安,曲池也问姐妹几人从吴江出来的一路行踪,甜酿省去太湖那段,细说了些在钱塘的忙碌日子,何以为生,遇上什么趣事。
她眼睛里有光芒,脸上扑着粉,也掩不住双靥的红晕。
两年过去,曲池心性成熟了许多,他模样英俊,笑容阳光,言行举止仍像那个嘴里叼着草的疲懒少年人,笑盈盈同姐妹几人说话,话里话外都很有趣,将一众事都娓娓道来,却没有对甜酿提及施少连来小庵村之事。
临别之前,曲池问她如今寓所,要去探望,甜酿笑道:“我住的地方偏窄,人多眼杂,你若有事寻我,来这酒楼跟王小二说一声就可,每隔几日我总要往这里来送东西。”甜酿又听说曲池过两日要再回一趟吴江,要托曲池送些东西给曲夫人和郭策。
她离开吴江的时候未同曲夫人道过别,又受过曲夫人的恩惠,特意在钱塘买了些老字号的胭脂水粉、精巧首饰和文房一类,修书一封致谢曲夫人。
曲池回了吴江,并没有告知曲夫人偶遇九娘之事,甜酿送的那些东西带回了家,却把书信扣了下来。
九娘还在外,说明还未遇见过那个男人,为什么要逃躲,九娘和他发生过什么,他如今还在不在找她?曲池想先从家姊那知道那个男人——蓉姊偶提起过这事,话里话外无不担忧感慨,也差人出去打听,却从不对曲池说过半句。
半个月之后,曲池又回到了钱塘,风尘仆仆下船,半道换了身衣裳,直接敲开了朱婆婆家的门,他笑嘻嘻拎着手里的东西,看着诧异的甜酿,眉飞色舞,大大咧咧:“家姊让我带些东西来送给九娘子,都是明辉庄自产的,不知道九娘子还喜不喜欢。”
甜酿看着曲池手里拎着的土仪,再看看眼前英朗蓬勃的年轻人,疑惑嗯了一声:“你如何就回钱塘了……曲夫人好么?”
“已经回来两三日了,铺子里有事,家仆火急火燎把我喊来。”曲池爽朗笑道,“蓉姊见到九娘子的信,分外喜悦,知道我回钱塘,有许多话要我转述给九娘子,还塞给我不少东西,让我一定转交给九娘子。”
他半眯着眼,唉了一声,有些有气无力:“天真热,我看楼下就是茶水铺,我请九娘子喝杯凉茶好么?坐下慢慢说话。”
“好……当然可以……我请你喝茶……”
四邻见有男子上门来寻九娘,两人又一道进了茶水铺,个个都推窗竖着耳朵,目光灼灼偷看堂里坐的一双男女,那男子不过及冠,相貌极俊俏,白衣风流倜傥,笑声又清朗,这么热的天,瞧着如风一样让人心旷神怡,大伙儿都吊起了一颗心,偷偷磕着瓜子听他两人说话。
曲池坐了一盏茶的辰光,就辞别甜酿走了,临走时还朝着四邻拱拱手,眯着桃花眼爽朗一笑。
左右妇人的心都有些醉了。
日后总能遇见曲池,有时是西湖边,有时是街市,曲池有时也专来寻甜酿,有时替曲夫人送点东西,有时邀甜酿帮个小忙。
小玉和小云每次见曲池来,都兴高采烈迎上去,他容貌生得好,性子又亲和,笑起来,桃花眼一眯,懒洋洋抱着手看着人,很少有人能招架得住他风流倜傥又坦坦荡荡的模样。
甜酿并没有打算和曲池走得太近,她崇敬曲夫人,小庵村和明辉庄给了她半年的幽静时光,让她有勇气在那儿走出来,连带着曲池都感激起来,可和曲池见的次数太多,一开始每隔两三日,后来日日再见,心里也觉得不妥起来。
她经过情事,知道男女关系的玄妙,虽然每次和曲池见面,两人都谨守分寸,都是正常往来,但总觉有蛛丝一样的东西缠在其间,很难说得清,后来曲池来找,她也常推脱不见,把小玉和小云推出去招待。
曲池仍如往常一样,笑嘻嘻来,笑嘻嘻去,有一次甜酿实在忍不住,叫了他一声:“曲池弟弟。”
她把弟弟两个字咬得很重,是真把他当弟弟一样看。
曲池笑眯眯看着她有些严肃的面容,柔声笑道:“九儿姐姐……”
他嗓音放得低,年轻男子的音色圆润动听,像春草,音调像根一样,深深扎在土里,他低笑:“每日听小云这么叫,我也想试试,觉得比九娘子好听些……姐姐大我一岁,既然喊我一声弟弟,我也要尊称一句姐姐。”
“九儿姐姐。”
他把姐姐喊得很轻,像微风,也像他的目光,自自然然从甜酿面上拂过。
甜酿咬着唇壁,猛然扭头,她有些坐不住了。
四邻都很喜欢这个朝气蓬勃,没有架子的富家子弟,他出手阔绰,对人大方,相貌上又占优势,很难让人不心生好感,甜酿整日穿得灰扑扑,脸色黄暗,相貌不扬,看着确实比曲池大好几岁,万不会把两人往那上头去想,真当这是一对姐弟。
他这么招人喜欢,两人相处又不留痕迹,甜酿只得老僧入定,每日只管闭着眼喊他弟弟。
夏末秋初,天气最是闷热,甜酿去西泠桥下送完熏香,再去照看小玉和小云支在湖边的摊子,见曲池也在一旁。
一场狂风卷来千万乌云,急雨浇灭了行人的游兴。
小摊上都是不能受雨淋的绢扇之类,几人急急收了摊,连捧带抱,将东西一趟趟往屋檐下送。
雨下得又大又急,游人都未带伞,一堆堆簇拥在屋檐下避雨,甜酿几人要收拾东西,最后近处已无落脚之地。
曲池把甜酿袖子一牵,扯到了一旁,拨开路人,把甜酿推到了屋檐下。
囚她 第7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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