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台上按着方位摆着一些半人高的陶瓮,中央放置柴火堆,不知是不是王瑾瑜的错觉,他似乎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太阳彻底消失的那一刻,女女点燃火堆,通红的火焰在她面前“腾”地升起,与此同时,广场上的人齐刷刷地向她跪下。
“……”太突然了,王瑾瑜懵了,祭台上只有女女、他和那个阿祭,连阿祭都跪下了,他……
女女余光瞥过来,他咬咬牙也学着大家的姿势趴伏在地,额头贴着地面,作五体投地状,反正他又不是没做过!只要她登基,他就是她身边的大太监……不,丞相!
他偷偷抬起头,看到女女先跪拜天地,尔后执象牙杖和法器,围绕火焰起舞,口中念念有词,神情圣洁,环佩叮当。广场上年长的女人们齐声唱着祷词,女女的动作和着韵脚,说不出的优美与好看。
……再好看也不能改变一个事实:她,竟然,是,跳大神的!
妈妈,他到底来到了什么地方,又看上了什么人?
祝舞结束时,女女恰好立于祭台中央、火堆之后,背对众人,高声吟唱一段祷词,高举象牙杖,闭眼沟通天地,睁开眼时神情肃穆,面对众人宣布:“神将赐福于姜,鬼魂皆得安息,生灵得以延续,百年福祚,生生不息。”
众人恭敬应答:“神将赐福于姜,鬼魂皆得安息,生灵得以延续,百年福祚,生生不息。”
几百人齐声唱颂,声势浩大,王瑾瑜头皮发麻,感觉自己误入了传销现场。
阿夏带着男人们抬上巨鼎又退下,全程没有与她眼神接触,女女下意识转头看王瑾瑜,正好捕捉到他偷偷摸摸的难言眼神。
……怎么说呢,这个眼神,挺让她想敲他的。
巨鼎烧水,女女示意王瑾瑜起身,与阿祭一左一右辅佐她,阿祭舀水,王瑾瑜捧钵,女女……负责指挥。
舀了几回,王瑾瑜烫得直吸气,阿祭忍无可忍,低声劝诫女女:“这是你的职责,不可以让旁人代劳,更不可以让奴隶沾染,奴隶代表不幸与罪孽,你这是玷污神!”
女女敷衍地“嗯嗯”两声,两手一摊,无辜道:“可我怕烫。”
阿祭深吸一口气,要夺王瑾瑜手中的钵:“我来!”
女女一个眼神,王瑾瑜立马缩回手。他觉得她这副样子有点反常,像在故意为难那个阿祭似的,而他就是那个黑社会里动手做坏事、负责背锅的小弟。
顾忌到台下的几百双眼睛,阿祭不敢惹出太大动静,女女无所谓,她却不行,她的地位本就岌岌可危、可有可无,如果再添上扰乱祭祀的污点……
她畏手畏脚,王瑾瑜不敢过火,二人一时僵持不下。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如果他们迟迟不进行下一步,也一定会招来注意。
只是帮忙捧钵而已,他的手并没有碰到圣水,祭祀流程依然由女女亲手完成,也不算辱神……阿祭慢慢放下手,抬眼却看到女女注视着她的眼神。
其实她的眼神很平静,可就是太过于平静,让她感觉自己的选择早在她的掌控中,胸中莫名生出一股被轻视的羞恼与不平,这股意气促使她一把推开那个奴隶,从他手中夺过钵。
她垂下眼皮,复而抬起,直视女女,语气坚定:“不可以辱神,就算是你也不可以。”
王瑾瑜要冲上去抢回来,女女拦住他。阿祭的挣扎、动摇、软弱、妥协,她都看在眼里,也都早有预料,这本就是她心血来潮下为对方设立的小游戏,可最后的结果却叫她意外了。
宁愿赔上自己,也要对那个虚无缥缈的神效忠吗?
她那双喷薄着怒火的眼神,是多么单纯,多么一心一意啊。
刚才那一下动静惊动了离祭台近的族老们,阿母担忧地看过来,女女向她们摇摇头,示意无事,朝阿祭伸出手:“我来吧。”
阿祭没有受到预想中的责罚,虽然不信,怀疑这只是女女的阴谋,说不定她转头又将钵给那个奴隶来戏弄她,但仍毫不犹豫就交出了钵,因为女女是巫,是神在人间的使者。
就算女女自己不招摇,就算仍有人以为女女得到这个地位是因为族长,可她作为上一任巫从小培养的继承人,却清楚地知道,女女的背后不是任何人,而是神。
她的力量已经超过了人的范畴。
女女接过钵,仪式继续。刚烧开的滚烫沸水盛到钵中,热度很快穿过钵底传到手心,扣着钵边缘的拇指也因为蒸腾不休的热气而发烫。
女女来到那些陶瓮面前,一手持钵,一手伸进正沸腾着热气的水中。跟在后头的王瑾瑜没忍住,在心中骂了句脏话,这哪里是跳大神,这明明是杂技表演!而且还是那种应该立刻马上停办查封的虐待演员型杂技表演!他刚才不过端了一会儿碗,到现在手都疼,光是看她这样,他的手就开始颤抖了。
火光映照下,也看不出她的手红肿了没有,偏偏她的表情还特别平静,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要不是他一直亲眼看着,甚至怀疑她端的就是一碗普普通通的矿泉水。
每个瓮盖上均设一孔,女女一边用手将水撒至孔中,一边念诵:“赐尔圣水,洗骨涤灵,安息平怨,佑我大姜……”
他不忍心地转过头,看见阿祭一脸虔诚地注视着她动作,神色间甚至有些崇拜狂热,而底下的人竟然一直跪着,这么长时间也没有抬起头。
他们知道她在做什么吗?
刚才如果阿祭不劝诫她,会有别人劝诫吗?她做这件事,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注意力一转移,他就发现那股奇怪的味道并不是错觉,之前他一直站在活体香水瓶边上,那股怪味若隐若现混合其中,尚不明显,现在这股怪味越来越浓郁,连香气也无法掩盖了。
他试探着往陶瓮那靠近了一些,瓮盖孔很小,黑黢黢的什么也瞧不见,但怪味却立刻呈指数级扩散。
怪味就是从陶瓮中散发出来的。
和粪坑的臭不同,这股怪味是带着酸意的臭,似乎有什么东西腐烂了五百年,他去粪坑时还只是想吐,现在甚至被熏得头晕,感觉一秒钟都待不下去。
这些陶瓮里装了什么东西?总不会是在做臭豆腐吧?
他的疑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女女行至特殊方位的四个角。方位是由阿祭测算,说是与太阳、星星对应,可以引渡鬼魂、镇压凶灵、平怨消灾——虽然她也不明白为何一个东西能同时和太阳、星星对应,又是如何对应,但她向来懒得管这些,她说是就是吧——这四处的陶瓮最少,也最小。
为了防止闲杂人等偷看引起恐慌,陶瓮在制成那一刻便由族老亲自密封,女女先示意王瑾瑜把嘴捂上,等他懵懂照做了,才用刀撬开瓮盖边缘糊的土,启开陶瓮,果然听到身后人的尖叫。
幸而尖叫声只开了个头便被他自己死死捂住,没有惊动台下的人。女女微微侧头,余光瞧见那人眼睛瞪得快要脱框,捂住嘴的手都在颤抖,像一只受惊炸毛的小猫。
若是平时,女女或许还会惊叹一句“表情丰富”,现在却没那个心情,面无表情觑他一眼,眼神警告他不许多事。
王瑾瑜没有接收到这个眼神,满脑子都是刚才那惊魂一瞥:陶瓮里装的是尸首啊!
看体型,应该是一具婴孩的尸体,皮肉几乎全部消失,露出皑皑白骨,看样子已经死去月余。
瓮棺启封后,浓烈的怪味迅速弥散开来。他后知后觉想起,小时候有一次路过湖边时远远闻见一股冲天臭味,附近到处被拉了警戒线,后来看新闻才知道是发现一具无名女尸,心理阴影谈不上,只记得有个路人扶着树呕吐不已的样子。
他现在就很想吐。
……所以这里这么多陶瓮,全部都装了尸体???他一直都身在太平间?
女女往瓮棺里泼了一整钵滚烫圣水,然后向后一伸手。
王瑾瑜已经魂飞天外了,完全是凭意志支撑着自己没倒下,阿祭瞪他一眼,从他带来的法器中取出钻、凿、锤,交给女女。
女女口中念诵着祷词,手下用力,稳狠准地在尸首头骨上敲了一个洞,然后行至下一处,动作娴熟,显然已经做了不止一次。
这四处的瓮棺大同小异,里头均是刚出生便夭折的婴孩,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天残。
天残,包括缺胳膊少腿,也包括多胳膊多腿,外表畸形,以及天盲、天聋等,这种婴孩出生即为不祥,怨气最重。出生后自然夭折便是最好,倘若没有,那就会被迫“夭折”。像天盲这一类不容易第一时间发现的问题,都是养育几个月后才会被处理。
因为他们在胎儿时期便被恶鬼附身,且婴孩的灵魂太过弱小,死后便要在颅顶开一个洞,供恶鬼离开、灵魂出入。
女女面不改色地敲完一个又一个头颅,终于来到最后一个瓮棺。
王瑾瑜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启了防御机制,又或许是嗅觉终于疲劳,那股怪味淡了许多,他总算获得片刻喘息,可前方那个身影却似乎愣了一下。
这不是他的错觉,因为她下一瞬就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了身前的瓮棺,然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长时间地伫立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起初阿祭和他并没有发现异常,毕竟开了这么多脑壳,累了休息一下也情有可原,直到瓮棺内传来一丝啼哭。
哭声非常微弱,甚至不如风吹过的声音,可在在场叁人的耳里,却如电闪雷鸣、晴天霹雳,令人毛骨悚然。
……不会吧?
不会吧!
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压倒了恐惧,王瑾瑜顾不得其他,大跨步来到女女身旁,看见瓮棺内的景象,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一个活着的婴孩,他正努力地睁着眼睛,朝王瑾瑜这边看过来。
他一边和女女对视,一边和王瑾瑜对视,他可以做到,因为他有四只眼睛、两张脸——长在一个头上。
他们是一对双面儿。
他们还很小,显然刚出生不久,所以还没有被饿死,但是也快了,新生儿没有食物能活多少天呢?更何况是这样的新生儿。
女女攥着手钻,迟迟下不了手。他们的眼睛已经快要睁不开了,却依然努力地看向她,他们用力发出啼哭,却比幼猫叫声还要细弱,他们拼命挥动双手,却只能做到向她伸出手指。
身边有人拉住她的手腕,代替他们哀求她:“不要……”
女女没有反抗。
阿祭越过她,拿走她手中的玉锤。
女女没有阻拦。
很快,哀鸣消失了,看着她的眼睛阖上了,向她求救的手指垂下了,有血液飞溅到她的眼皮上,女女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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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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