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仁一早起来,披着斗篷站在廊下,捧着手炉指点江山,一会说福字贴歪了,一会说春联挂得不正,一会又说那个颜色的彩绸搭配大红的如意结不好看,偏要人换柳绿的来。
一群小宫女小太监被她指挥得团团转,本来琼枝安排好的也都被她打乱了,偏生吩咐人的又是永寿宫的老大,没人敢不听。
最后还是琼枝从茉莉那顺了一食盒子炸货,是新备的年货,有肉丸、猪肉条、鱼鲊等许多样,刚刚出锅,热腾腾、香喷喷地,真真叫人垂涎三尺。
琼枝笑容中透着无奈,哄道:“要看热闹也好,捧着这吃的,寻个避风的地方——对,就在那,你们抬一张藤几过去,给娘娘预备热茶,再抬一张躺椅。娘娘您看,那个下处可好?”
娜仁既想要继续指挥工作,又禁不住吃食的诱惑,最后长叹一声,“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啊!”然后便捧着熊掌欢欢乐乐地奔向廊下那处避风的小地方,往小太监抬来的躺椅上一瘫,将食盒放在几上,还是很讲究地先用湿帕子擦了擦手,方开始向食盒内伸手。
见她安安分分地坐在那里吃吃喝喝,不再发表意见,琼枝才松了口气,无奈的笑意盘踞在眼角眉梢,久久未散。
娜仁一边吃着,过了嘴瘾就忍不住唉声叹气吸引琼枝的注意力,没等把大戏铺开,忽然有小太监自外头进来通传:“景阳宫贵妃来了。”
因两宫贵妃并列,又都是以姓为号,宫中以宫殿为号称呼的倒也不少。
景阳宫贵妃即是钮祜禄贵妃。
娜仁听说是她来了,忙命传进来,又从躺椅上起身迎她。
没等她走两步,钮祜禄贵妃便在几个宫人的簇拥下入内,身姿端正从容,面带盈盈笑意,是完美到随时可以如画的程度。
“给皇贵妃请安。”她向着娜仁道了个万福,娜仁忙道:“快平身。事儿不是昨儿个就说完了吗?怎么今儿还要你走一趟,是底下有什么急事?”
钮祜禄贵妃笑道:“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宫外粥厂的账册送回来了,想着还是要送来给您看一眼,好用印封存。”言罢,微微一顿,又道:“虽然咱们这个不比朝廷上办的,到底也是姐妹们一针一线省出来的银子,妾身不敢松懈怠慢。”
笑话,差事是她和佟贵妃明争暗斗好几日,被她抢到手的,她怎么会不小心?这段日子里,她是日日提防着佟贵妃在后头使坏,误她的事,叫她落个不好。如今总算是将要尘埃落定,可以松一口气了,她心中也隐有些兴奋。
说来后宫出银办粥厂本是今年商讨出来的新项目,由内务府出面,用银从内宫拨,打入冬起,各宫缩减份例,一抿子一抿子省出来的银子,留着年下做这件事。
眼看着做好了是要很出风头的,钮祜禄贵妃与佟贵妃为谁主办这事僵持不下,后来钮祜禄贵妃凭借真情流露加上前朝有事家中使力,双管齐下,成功成为主理人。佟贵妃便是咬碎了一口银牙,到底钮祜禄家占了先机,她也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钮祜禄贵妃春风得意地预备这事。
娜仁闻钮祜禄贵妃所言,笑着点点头:“也好,倒是你做事利落,琼枝,接过来吧。等我看完了,便送去内务府造册存档,你不必操心了。这事我听说外头反响极好,都是你的功劳,皇上前儿还说要赏你呢,也不知他要赏什么,且等着吧。倒是我这里,有一宗东西先要给你。”
她说着,侧头一扬脸,竹笑会意,转身进了正殿,未一时捧着个小锦匣出来,轻轻打开,其中的东西便露出了真容——那是红宝石间着明珠穿成的一对珠花,用细细的金花丝缠枝,细铜丝串做玫瑰花的样式,极为精美,阳光下红宝石殷红剔透,明珠光泽柔润,一看便知是精品,价值不菲。
钮祜禄贵妃忙道:“这东西太贵重,妾身担当不得。”
“有什么担当不得的,我送你的,收下便是了。一来,这差事你办得也辛苦,瞧着人都消瘦了,还不拿点辛苦钱?二来,也过年了,去岁我也没送你们什么好东西,这对珠花是我叫人特意打造的,你收着,愿意戴上,我便高兴了。”娜仁笑着道,“也是我的不是,怎么来了客人,却叫在庭院里站了许久,走,咱们进去坐。”
钮祜禄贵妃便将那对珠花收下,又向娜仁道谢,听她这样说,便笑着应下,又见宫人们忙着打扫宮苑悬挂春联,便道:“娘娘宫里也是这样热闹,只是我们没有您的好命,不如您这样清闲,能在廊下喝茶指挥宫人们活计。……‘春回大地岁岁安’,这便是万岁爷赐下的春联了吧?果然字好,寓意也好。虽然没什么文绉绉的引经据典,可光是这几个字,便比多少华美辞藻都入人心了,想来也是皇上对娘娘的期望吧。”
娜仁不过矜持一笑,未语。
宫中的年永远过得热闹,又叫人紧绷着。不过挂念的人在身边,对娜仁来说,年过得还算舒心。
宫妃间多少明争暗斗、争奇斗艳与她都无甚关系,她只肖捧着话本子在永寿宫里看热闹,享受着女儿的撒娇、留恒只对她流露的依赖,保护着康熙偶尔流露出的柔软,守好这一方净土,安安稳稳地过她的小日子。
皎皎年前说留在宫中陪娜仁,不过一出上元节,她就又开始准备出宫。
娜仁微有些不解,问她:“这会你就确定没人会跟着你了?若说节里还差不多,可如今都过完节了,上差的又开始忙活了,你出去不是正往人枪口上撞吗?”
皎皎道:“女儿仔细想了,他们不会有在宫门附近盯梢的胆气,能摸住女儿的行踪,八成是在女儿惯常与隽云碰头的地方蹲守。既然这样——”她满脸神秘笑意,却没继续向娜仁解释,只走上前两步,挽住她的手臂摇了摇,亲密地贴着,依偎在她怀里笑道:“额娘您就等着吧。”
娜仁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你可仔细着,不要以身犯险,搞什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等勇气决心,可不是给你在现在这种场面用的。”
“额娘,您且放心。女儿不说聪明,至少不傻啊!”皎皎信誓旦旦地拍拍胸脯,娜仁更不放心了,看着她,暗忖道:本来觉着百精百灵的,今儿个怎么越看越觉得傻乎乎的呢?
直到皎皎去了,她坐在炕上发呆的时候,还不自觉地拧着眉。
琼枝捧着酸爽可口的一盏果子露进来,笑着递到她手边,柔声问:“这又是怎么了?来,黄橙子与金桔蜜饯点的果子露,这会喝正好,解腻。”
早上有一碟鸡油卷滋味很香,娜仁吃了不少,这会确实觉着有些腻了,便将那盏果子露接过抿了两口,对琼枝说出她的担忧。
琼枝被呛得轻咳两声,目光复杂地看着娜仁,像是有些无语,又在极力组织着语言,好一会,才道:“您不如找些事情做?上回那稿子不是被拒了吗?不如您再写个新的?”
“灵感哪能日日都有。”娜仁将果子露一撂,向后仰躺,哼哼道:“你是在说我太闲了吗?我还能更闲!”
半个时辰后,陪她一起把已经定型的香饵一点点研成细粉的琼枝面无表情地想:我是不是疯了?
娜仁在宫中造作了半日,在晚膳前等会了皎皎。
看到皎皎面上隐隐透出的笑意,娜仁心里莫名地觉着不对劲——为什么觉着,自家闺女肚子里好像有坏水在咕嘟?
第103章
看着皎皎这模样,娜仁不由脑洞发散,暗搓搓地想:皎皎不会把跟她的人套麻袋打了吧?
但再想想,皎皎也不是做事那么粗暴简单粗暴的人。
不过下一瞬,她对女儿的看法就被全盘打破了。
只见皎皎潇洒地往炕上一坐,端起茶碗动作优雅地呷了口茶,慢条斯理地,一派大家闺秀的做派,但说出来的话就没那么温柔了,“盯我的那个只是下线,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拿人的银钱替人办事。我派人跟踪了,没什么结果。便出银子,叫那个下线把上线打一通,也算是给那边一剂教训。”
她转头看向娜仁,笑容一派端庄纯良,神情却叫人不寒而栗,“同时也是给他们提个醒,告诉他们我已经知道了他们的手段。若是接下来,他们还要对我用手段,那我的手段,也要看他们招不招架得住了。”
娜仁不由拧了拧眉,迟疑地问:“那你岂不是算得上不打自招,明晃晃地把身份透露出去了?”
“本来身份也瞒不住了,那边既然起了疑心,总会有机会证实,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女儿本也没觉着身份能瞒一辈子。况且能瞒一时也罢,若要长久瞒着,未来一二年内女儿行事便要十分小心。女儿自然仰俯无愧,又何必因那些小人之心而行事束手束脚?”皎皎扬起下巴,从容矜傲,坦坦荡荡地道:“女儿人就在这,他们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吧,我招架着!若他们识趣也罢,狗急跳墙了——便正入女儿下怀,女儿要做的事情多着呢,哪来那么多时间与他们兜弯子绕圈子。”
她轻嗤一声,眼角眉梢轻挑,恣肆骄傲不可一世,比之她名字中的‘皎’字之如月洁白,倒更合如日之升的光辉。
娜仁看着她的样子,心中感慨良多,好一会,方才摇头轻笑着,道:“不愧是额娘的女儿。就这样吧,无非就是那几家人,便是真联合到一起了,又有何妨?乌合之众罢了。我给汗阿玛心里打过底了,任是狂风骤雨,只要出来个苗头,咱们就能按住。”
皎皎便起身向娜仁道了个万福,动作行云流水般的好看,神情自信而坚定。
仔细瞧着她,娜仁欣慰之余,又有些沾沾自喜:能在这个时代养出这样的女儿,她实在是花了太多的心思、用了太多的时间。如今看来,效果是极好的。至于皎皎日后的结果如何,且慢慢看着吧。
日子长着呢。
她有一生的时间,来见证这颗与世俗格格不入、又太知道如何将自己的与众不同伪装入凡流的星星的一生。
无论是黯然退场,还是光辉一世。
若是前者,她会是皎皎的依靠;若是后者,皎皎是她的骄傲。
从一开始,她就给皎皎谋算出了退路。最差最差,做一世富贵闲人吧。
心知皎皎手段如此粗暴直接是不耐于在与背后那些人的斗法上耽误太多时间,娜仁想了想,还是问:“你那边这一个来月没分出功夫管,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额娘尽管放心。”皎皎笑着缓声道:“都无妨。”
“那便好。”娜仁未曾多问,只叮嘱一句:“你外头的事,额娘就不多过问了。只一点,旁的额娘帮不上什么,若是银钱上有不称手的,额娘自认还是有些家底的。不必与额娘客气,当年你三舅舅就从额娘这拿了不少,结果直到如今他也没成功出海。”
娜仁边说,边翻了个白眼。即便是这样的动作,由她做来也不显得粗俗,只是一派的风流洒脱、恣肆疏狂。
皎皎边听边笑,边又点头应着,见她用绢帕拂着炕桌上因修剪花枝而遗落的绿叶,忙在她伸手向外之前,便拿起炕边杌子上放着的竹篓,搭在炕桌旁接着。
娜仁便微微一笑,将叶子拂进竹篓中,悠悠长叹道:“且等着看热闹吧。”
也不知是要看哪家的热闹。
皎皎从善如流地应声,未语。
不过娜仁做好的打算和预备一时半刻竟也没有派上用场,那边分明抓到了皎皎的把柄,却一直没有动静,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谁也不知一朵朵云中究竟在酝酿着怎样的风暴。
那便罢了。
为了还没有到来的事惶恐不安日日提心吊胆不是娜仁的风格,同样,也不是皎皎的风格。
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娜仁每天仍然欢欢乐乐地看话本、逗可爱的‘儿子’、吸美丽的女儿,享受着水平一流的小厨房,欣赏着身边的美人。
叫娜仁没想到,比背后那些人先出幺蛾子的是康熙——康熙欲幸五台山。
五台山,传闻中文殊菩萨的道场,佛教四大名山之首,佛教圣地。康熙确实信佛,但也没虔诚到专门去登山拜佛的地步,娜仁觉着八成是去年在外头逛野了,今年也想出去逛逛。
皇帝要出巡,宫中自然先忙起来,多少嫔妃随行,里面都是门道。
至少康熙的意思一传出来,便有不少人登永寿宫门拜访,想要探一探娜仁的口风。
但娜仁彼时人正在慈宁宫里。太皇太后与太后分坐南炕东西两方,娜仁与康熙坐在西窗下那一排交椅中的两把上,用银签扎了凤梨来吃,随口道:“您老人家要巡幸五台山,不过轻飘飘一句话,又不知多少人要忙得脚打后脑勺了。”
康熙笑道:“朕只是想着,长久在宫中闷着也是无趣。老祖宗与皇额娘都是崇佛之人,若是念佛一生,却未能到文殊菩萨道场一拜,该有多遗憾?”
这话确实触动了太皇太后,娜仁却十分擅长拆台,“您还真信那边是文殊菩萨的道场啊?佛教这些可都是从外头传进来了,真算道场,得去人家老家那边找,不过是个噱头罢了。”
她不过随口嘟囔,却忽觉如芒在背,悄咪咪一瞥,只见太皇太后一脸要掐断她话本子的阴沉狠劲,紧紧盯着她看。
娜仁仿佛被命运的大手扼住了喉咙,缩了缩脖子,又缓缓给自己找补:“不过去看看好像也不错,既然人都这么传,总是会有些道理的,想来香火比别处旺盛,自然也比别处灵验。”
康熙方才一直忍笑,见太皇太后轻飘飘地收回落在娜仁身上的目光,娜仁如释重负地长松了口气,方才露出几分笑意来。
娜仁悄悄瞪了他一眼,眸中满是嗔恼。
康熙淡定地笑着,老神在在地呷了口茶,道:“不会说话就先别说了,老祖宗气急了打人,朕可不敢拦。”
娜仁轻哼一声,侧过头去专心致志地吃果子。
太后本来坐在那里发着呆,听康熙方才所言回过神来,也有些被说动了,便道:“出去转转也是好的。只是——咱们这么些人,只怕要添不少麻烦。”
康熙便笑了,“没什么麻烦的,不过五台山附近并无行宫,只怕要请老祖宗与皇额娘屈尊歇在本地官员府中。”
对这些,太皇太后倒没什么在意的,只看了太后她一眼,太后道:“皇帝你都不委屈,我们有什么可委屈的,也算不上什么屈尊。要说,能在庙里的寮房中住一夜,才算圆满呢。”
“自然可行。”康熙道:“去了五台山,不在山上住一夜,岂不遗憾?佛光寺、显通寺自不必说,都要拜过,依朕看,咱们不如住在菩萨顶。”
太皇太后听他这样说,便点头道:“极是,极是。”
菩萨顶据传为文殊菩萨道场,故又命真容院、文殊寺,前朝时有蒙藏喇嘛进驻,皇家若要留宿,菩萨顶自然是首选。
说着说着,又说起随行嫔妃。太皇太后本是不欲多管这些的,但见娜仁坐在旁边无所事事地一边吃果子一边发呆,心中又是恨铁不成钢,又有些无奈地好笑,只能先开口道:“你那些嫔妃,你看都带哪个,免得没个准话,这个在里头里外不是人——”
说话间,她抬指隔空轻轻点了点娜仁,康熙会意了然,从善如流地应着:“孙儿知道。”
太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又道:“不过我话说在前头,佛门清静地,还是带消停的几个吧。”
康熙笑道:“自然。贤妃与荣妃都是素来礼佛虔诚之人,若是不带她们,只怕也是一桩憾事。再有,万琉哈常在与小那拉贵人性情淡泊、也有向佛之心,同去也罢。孙儿想着,皇子们留在宫里上学,皎皎却没什么学业,不如叫她也跟着,也算散散心了。倒是留恒——只怕他离不得阿姐,若是一道去,怕他的身子不好。”
娜仁道:“他的身子也好了不少,一路坐车过去,无妨。”
康熙便放下心。
太皇太后先是点头,复又思忖着道:“既然皎皎去了,且把皎娴也带上吧,她额娘不是也跟着去吗?”
“是。”康熙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太皇太后睨了娜仁一眼,打趣道:“左右你也不拜,届时你就带孩子们吧。”
娜仁随意地应着,“好啊,左右皎娴也大了,又素来乖巧懂事,还有皎皎带着她,不算什么。”
太皇太后轻笑一声,似乎长舒了口气,口吻轻松地道:“也有许多年,没出去逛逛了,走走也好。”
太后在旁边用力地点头附和着,看着就知道绝对是发自内心的,情感不能再真挚了。
太皇太后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乖巧坐着吃果子的娜仁,收回目光,途中与康熙目光相触,便端正地与他对视,未过一瞬,祖孙两个忽然默契地同时叹了口气。
康熙慧妃的躺赢人生 第1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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