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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枝记 第96节

    她不愿骗朱雀,也不忍她伤心。
    见她低着头,似乎心情极悲,朱雀的忧虑到了极点,阿素无法与她解释,只问道:“你可知九哥哥以往去高昌,身边曾带着什么人?
    朱雀想了想道:“陛下只在送母归葬时去过一次高昌,因先帝的忌讳,并未大张旗鼓,而是一骑独行。”
    这结果实是在阿素意料之内,其实她心里明白,李容渊去到那无名祆祠许愿,也是前世她死之后的事,在这一世根本就还没有发生,她想找这么个人,不过是痴望而已。
    但就在阿素愁苦困顿的时候,朱雀却道:“不过娘娘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件事。”
    她的语气很郑重,阿素讶异道:“怎么?”
    朱雀道:“若娘娘想知道陛下在高昌时的事,不如去问姜远之,听陛下说,他们便是在高昌结识的。”
    阿素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一时间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话。
    心中有种强烈的预感,姜远之便是她要找的人。
    事不宜迟,阿素回宫便以李容渊的名义下了道旨,宣姜远之进宫。
    因为阿素并不知道,此前李容渊是如何同姜远之交代的,对于她这个身份不明却手腕非凡的所谓表兄,阿素心中是犹疑和忌惮的。若今日深夜贸然前去,恐被他看出端倪,起了异心便不好了,倒不如将人宣进宫后扣在手中。
    待阿素回到紫宸殿,已到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夜。
    帷幄之后,李容渊依旧睡着,阿素想要抚平他紧蹙的眉头,却发觉他烧得厉害,整个人陷入了昏迷。
    往他干裂地嘴唇上沾了些水,得到了细微的回应,这才使阿素稍微安心,叫青窈把孩子们抱过来,她用力地搂着一双儿女,望着殿角的金狻猊吐出细细的烟气,发了好一会呆。
    棠蕊不耐道:“那柄剑可拿到了?”
    阿素没有答话,而是低头再看一眼怀中的孩子们睡得红扑扑的脸,叫奶娘将他们抱走了,方望向她道:“不仅拿到了剑,其他两样我也都找齐了。”
    见棠蕊讶异的样子,阿素示意青窈将那柄剑和银壶都呈上来,棠蕊先是拿起龙胁,仔细查看。之后又抚着银壶上的火焰莲花,久久不语。
    最终,她深深呼了口气道:“那我要的人呢?”
    这表明,她已认可了这两样东西。
    见棠蕊一瞬不转地盯着自己,阿素道:“别急,一会儿就到了。”
    她话音刚落,便听宫人入内道:“万年令姜远之已在殿外候旨。”
    阿素点了点头,叫青窈将人引进来。
    送姜远之进来的是折冲校尉霍东青,这次传旨的事阿素没有让宫官去做,而是唤了元家的部曲。
    步入殿中的姜远之环顾四周,没有见到安泰与元子期的身影,不由也有些惊讶。他预感李容渊出了事,却没想到主持大局之人竟是阿素。
    其实李容渊的情况他已猜得八八|九九,这会阿素也没打算瞒他,任姜远之走到御榻前,俯身探李容渊的脉搏。
    许久后他轻声道:“早知你是个短命鬼,就不和你赌了。”
    这会姜远之虽是背向阿素,阿素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听得出他声音中复杂的情绪。
    然而当姜远之转回身,所有的心事已从他面上隐藏,望着阿素,他看出她必有所谋划,嗤了声道:“如今已是这样了,找我又有何用,给他收尸么?”
    棠蕊蹙眉道:“他是谁,说话竟如此恶毒。”
    阿素懒得为姜远之分辩,只对棠蕊道:“他就是你要的人。”
    这话方令棠蕊正眼瞧向姜远之。而姜远之也从她的打扮上看出了她祆祝的身份,眸中带着止意对阿素道:“我瞧你是病急乱投医,这怪力乱神之事,还是别再碰得好。”
    被他看出自己求助棠蕊,阿素本不意外,但她意外的是,姜远之的话里对她似有几分关切,一时有些发楞,接不上话来。
    棠蕊却听不得这两人打哑谜,干脆问道:“高昌的无名祆祠,你当真去过?”
    此言一出姜远之竟沉默了,但从他的表情上,阿素几乎能肯定,他确实去过。
    而且听到无名祆祠四个字,姜远之神情明显有了变化,想来在那处必有非凡经历。
    只是他不开口,阿素悬着的心就落不到地上,她要做的事只有一次机会,若是找错了人,怕是前功尽弃,万劫不复。
    就在僵持的氛围达到顶点时,棠蕊却道:“不用问了,带上他同我走。”
    阿素不知棠蕊为何如此笃定,犹豫了下,却听她催促道:“还愣着干嘛。”说罢拿起那柄剑和银壶,示意阿素跟上。
    棠蕊的干脆给了阿素信心,虽是赴死,她心中却是轻松而欢喜的,但还没迈出一步,却被姜远之拦住了。
    他自然看出阿素要做傻事,阿素也不想同他解释,见他不走,便激将道:“你怕了?”
    姜远之蹙了蹙眉,阿素绕开他径直向外走,心知越是这样他越要跟上,却没想到姜远之竟拽住她的臂膀,一字一句道:“你别傻。”
    阿素讶异地望向姜远之,从他面上看到的竟真是隐晦的关切,这令阿素很是不解。
    但她没有时间多想,挣脱姜远之道:“一切事情都因我而起,若我死了,能换回九哥哥的命,我愿意。”
    姜远之大概也没想到,她要做的事,竟是以命换命。现如今阿素能感觉得出,她的话叫姜远之很是震感。
    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最终还是阿素道:“你到底走不走?”
    姜远之没答,而是望着她好一会道:“你真的,打定主意了?”
    阿素没有犹豫地点头,姜远之的神情却叫她看不懂,她一时不知他打得是什么主意,忍不住提醒道:“若能救回九哥哥,你先前的付出,也不算白费。”
    她心里是很明白的,姜远之倾尽全力帮李容渊定有所图,前世李容渊也确实没有辜负他,给了他应有的回报。
    但听了她的话,姜远之的表情却耐人寻味,他望着阿素道:“你觉得我是什么人?唯利是图的商贾?待价而沽的政客?”
    阿素没有回答,但默认就是肯定,姜远之望着她道:“这天下本该是我的,只不过我不愿坐而已。”
    忍不住对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阿素不耐道:“别磨蹭了,与其在这儿说这些,还不如做点儿有用的事。”
    听了她的话,姜远之知道她的决心再无转还,终是道:“这会我倒明白,他为什么会那样爱你。”
    阿素的心登时跳了下,想到李容渊,又感到心痛。
    她虽懒得理姜远之,却惊讶于他对她的评价。因为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一直觉得,姜远之是打骨子里瞧不起她的。
    棠蕊等得怒意上涌,讽刺道:“若要诉衷情,也不必选在这会。”
    阿素知道她是误会了,也不知怎么解释,却听姜远之嗤道:“急什么,自会去救你那老相好。”
    此话一出,阿素惊异地望向棠蕊,连眼睛都忘了眨。
    偏姜远之还火上浇油道:“方才见你,我便想起件事,当年景云帝本已许了李容渊出阁开府,为何最终又夺了他的封号。”
    这也是阿素心中一直的疑问,不由重复道:“是为何?”
    姜远之笑了笑道:“我听说的是,当年景云帝的宠妾虢国夫人与李容渊有私,被景云帝得知,处死了宠妾,又黜落了自己的儿子。”
    “若我未猜错,你便是当年那位虢国夫人。”
    姜远之确实没猜错,阿素心里乱得很。见她睁着大大的眼睛望自己,棠蕊淡淡道:“别听他胡言。”说罢径直向外走。
    她引的路竟是通往太兴宫北面的冷宫,那里原是李容渊母亲住过的地方,阿素这几日在其间翻阅经书,倒也熟悉。
    只是姜远之的话叫她心下乱成一片,只能等了等,待等姜远之走近,阿素与之并排行时嗫嚅问道:“你说的那件事,我怎么不知道?”
    见她低声下气的样子,姜远之没由来地顺了气,居高临下瞧她一眼道:李容渊不想让你知道,你自然不会知道,全长安他只瞒你一个人。”
    阿素忽然想起,最初李容渊带她入府,阿娘来访时欲言又止的话,说什么前车之鉴,原来竟是指那件事。
    回眸见她情绪低落,棠蕊终忍不住道:“你别多心。”
    她本不想解释,但现在却不得开口。
    不仅阿素屏息凝神,连姜远之也全神贯注,盯着她漂亮的嘴唇,听她能说出什么话来。
    然而直到走到太兴宫北面一排矮檐下,推开那扇门扉,棠蕊才道:“我原是,娜纱公主的侍女。”
    “公主的名字,在高昌语中是纯洁的意思,因为她一出生便被选为献给祆神的祭品。我从小侍奉在公主身边,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离开高昌。”
    “那是一个炙热的夏天,公主在沙漠中救起了一个陌生的男子。我原以为,这不过是再件普通的小事,却没想到,这却成为了我们高昌覆灭的起源。”
    听到这儿,阿素忍不住道:“她救的人,是我阿舅?”
    棠蕊冷笑道:“正是你阿舅,那时他西征突厥,却在风暴中迷了路,遇到了天真而不谙世事的公主,为她的美貌折服,将她带回长安,说娶她做自己的妻子。”
    后面的事阿素听李容渊讲过,等娜纱到了长安,才发觉对那个自己许下誓言的男人早已有了妻子,甚至还有许多别的女人。她既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知道自己受到了欺骗,却无法回头,因为她发觉自己已有了身孕,为了孩子只得留在宫中……
    棠蕊的话打断阿素的沉思,阿素听她继续道:“从公主离开后,高昌连年无雨,子民们说,这是祆神对高昌的惩罚。那时的我十分焦急,因为除我以外,没人知道公主的下落。饿死的人越来越多,我便下定决心要到长安去寻找公主,我相信她若知道实情,必会随我返回高昌。”
    “然而待我真的到了长安,历尽千辛万苦见到公主,等来的却是高昌覆灭的消息。”
    “我将这个消息告诉公主,她才知道,原来就是她爱的那个男人,以十万铁骑,踏平高昌,一切都无可挽回。”
    “公主将一切罪责归结于自己,从此与那个男人了断,最终死在冷宫,而我也发誓,国仇家恨,需要血债血偿。”
    姜远之道:“所以你就冒充高氏的侄女入宫,为的是复仇?”
    棠蕊冷道:“不过是将计就计。”
    “我等了六年,才等到了一个机会。那时长安城中的祆教徒告诉我,高淑妃有孕,为固宠采买民间绝色女子,假以名目送入宫中,我略施小计,竟当真入宫,到了那个男人身边。”
    “也就在入宫后我才发现,当年公主死在冷宫,高氏虽不是元凶,也算得上首恶,并且送我入宫的目的也并非只有固宠,而是要借此扳倒李容渊,为自己的儿子夺位铺路。”
    姜远之道:“所以你将计就计,与李容渊联手,将高氏的计划告知于他,从此一明一暗,对抗高氏。那为何当年他还是因你之事,被黜落了封号,最终没有封王?”
    姜远之的语气出奇地冷静,阿素终于明白,原来先前他说的那些话,都是为了激棠蕊说出实情。
    果然棠蕊道:“因为,那是皇帝的意思。”
    阿素不明道:“难道是阿舅错怪了九哥哥?”
    棠蕊摇头道:“你阿舅什么都知道,高氏的心思从没有瞒得过他。”望见阿素不解的神情,她低声道:“也是自那时起,我才知道,他是真心爱着公主,不愿他最爱的儿子卷入宫廷倾轧,想让他做个闲散王,平安顺遂一生。”
    “也许他以为,那也是公主的愿望,所以借高氏之手,放逐李容渊离开权力的中心。但没想到的是,这份苦心没有抵过其他儿子的野心,反叫李容渊明白,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听完棠蕊的话,阿素终于明白了前情,追问道:“所以当日在长秋殿,高后欲纵火,却被个极像宸妃的影子吓死,那是不是你?”
    “还有阿舅薨逝的那日,听紫宸殿中的人说,也看到宸妃的身影出现,那是不是也是你?
    棠蕊微微一笑道:“自然是我。”
    “你阿舅弥留之际,我扮成公主的样子去见他,为的就是告诉他,她永远不会原谅他,即便是死也不复相见。”
    “而他听完我的话时,那痛彻心扉的表情,我永远都会记得。”
    棠蕊的神情果决,带着复仇成功的快意,阿素忽然在心中想,其实阿舅也是个可怜人,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又如何呢,终究无法与心爱之人相守。
    帝王的爱,裹挟着太多沉重的东西,永远无法做到纯粹。
    所以,听完了棠蕊的故事,阿素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救李容渊。
    似知她所想,棠蕊点了点头道:“我答应过公主,只要我活着一日,就要会照顾好她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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