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她沉默了许久,元子期方沉声道:“他会是明君,却不一定是良配,你可想清楚?”
听了这话,阿素忽想起前世,也是在他们成亲之后,她才发觉有那么多无法逾越的障碍横亘在他们面前。阿素知道阿耶说的无错,他向来看人很准,然而……这一世,她愿意再信他一次。
望着元子期,她极轻极缓地点了点头,却猛然被元子期拥入怀中。阿素只觉自己被拥得很紧,元子期的声音也微微发颤道:“我的乖女,世间有那么多条路,你却选了最难走的那条,阿耶不愿你日后后悔,更不忍你吃苦落泪。”
伏在他怀中,阿素流着泪说不出话来,许久后感到元子期轻轻抚着她的背,低声道:“然而我与你阿娘皆不能陪你到最后,这条路终究是你走,需你自己仔细想想清楚。”
说罢又叹道:“只是来日方长,你好好休息,不急一时。“
听了他的话,阿素重重点头,此时她方明白,无论如何,耶娘皆是一片爱子之心。
而待元子期离去后,阿素片刻也无心休息,经历方才之事,她竟无一刻比如今更加清晰确定自己的选择。悄悄唤过琥珀出府探查,阿素只听她回报道:“九殿下未曾离开,依旧等在府外。”
这轻飘飘的几个字重重叩击在阿素心上。
心跳如鼓擂,阿素急急走出房外,推开门,却被漫天的风雪堵了回来。
实在太冷了些,她不过沾了一丝雪,便觉得指尖都冻得僵了,更何况李容渊已在府外等了半夜。窗外白茫茫一片。连十五的满月也模糊不清,阿素果断下了个决定,披着斗篷便起身去了膳房。
司膳的汤官已撤了火,此时望见阿素也吃了一惊,阿素摆了摆手命他噤声,命青窈重生了火。在跳动着明丽火焰的灶台旁寻了半天,她终于寻到半瓮羊汤。羊肉性热,最是驱寒。阿素想了想,又寻了些生面煮进汤中。
不过半个时辰,雪却下得更大了些,琥珀挑着风灯走在前面,阿素一脚深一脚浅跟在后面。出了院子,阿素才发觉府中皆是一片白茫,地上积雪已漫到脚踝,她穿着夹了吴棉的绣靴依旧觉得迈不开步子,虽有青窈扶着,依旧走得跌跌撞撞,抱着一方小罐的手却很稳。
待到府门,监门人望见阿素,惊惶欲拦,却被青窈斥退,唤过家仆艰难拉开朱漆的大门,阿素顶着风雪,吃力地走下石阶,一眼便望见李容渊。
虽在风雪之中,漫天飞白,他笔挺的身姿依旧如松如竹,一眼便望见阿素,眸色蓦然幽深,深深蹙起眉峰。
阿素鼓起勇气走到李容渊身前,却见他沉着面孔,解下大氅仔细抖掉积雪,牢牢将她裹好,又伸手探入自己衣内暖了好久,方才将她重重拥入怀中,似乎不愿将一点凉气过给她。
阿素还未开口说话,李容渊扣着她的腰,狠狠在她臀尖打了一记,低沉的声音带着怒意道:“出来做什么。”
阿素有些委屈,却努力捧起怀中小罐递在他怀中,含着雾气的黑眸望着他,献宝似的轻声道:“你尝尝,是给你煮的。”
李容渊的神情蓦然柔和,睫羽上的雪片化成水珠,随着长睫的颤动沿着五官深邃的轮廓滚落,薄唇微微抿起一个弧度,他从阿素手中接过那个小罐揭开,羊汤鲜美的味道四溢。
阿素紧张地盯着李容渊修长的颈项喉结滚动,见他一口气吃下了小半罐羊肉汤饼,唇畔方展开笑意。
虽然雪下的越发大了,阿素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她紧紧环住李容渊的腰,埋在他怀中,轻声道:“我跟你在一处。”
李容渊蓦然将她搂得更紧,托起她的膝弯一下将她抱了起来。阿素有些惊慌,李容渊深深埋首她颈侧,声音有些发颤道:“不,我舍不得。”说罢竟抱起她走上石阶,是要送她回去的样子。
阿素心中发慌,想从他怀中挣脱,却感到他们不过方走上三级台阶,朱漆的府门豁然洞开。
罗长史领着一列侍从奔出来,向李容渊道:“郡王请殿下入内。”
阿素心下一松,顿时有些眩晕。
一路将她抱回闺房,琥珀扶着阿素在炭火旁烤着,李容渊揉了揉她的发顶,安抚道:“乖些,等我回来。”
阿素重重点头,李容渊方随罗长史而去。怔怔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阿素心中着实忐忑。
然而元子期约见李容渊是在书房,罗长史奉茶之后便退出,将门也关的严严实实,不漏一丝风声,没有任何人听得到他们究竟谈了什么。
这场谈话竟从深夜持续到天明,阿素三番五次派琥珀去打探,皆无功而返。
清晨之时,书房的大门依旧紧闭,心中浮现一百种可能,甚至有二人血溅当场的画面。阿素终于忍不住,披衣起身到安泰房中,问了安,央她去瞧一瞧。
安泰自也忧心了一夜,现下不再犹豫,匆匆命人备了早膳,亲自送入书房之内。
阿素在外面悬着心等待,见安泰退出房门之时神色轻松,不禁松下口气,有些急切道:“阿娘,如何?”
安泰揽着她,沉吟片刻道:“我也说不好,进去之时他们在弈棋,无一人与我说话。”
阿素未想到竟是如此,惊讶地睁大眼睛。
又过了一个时辰,房门依旧紧闭,阿素忍不住央求阿兄再去探查。然而元剑雪入内一刻方出,阿素眼巴巴地望着他,却见元剑雪蹙眉道:“阿耶命我去取沙盘来。”
待到元剑雪命四位家仆抬着一方巨大的沙盘入内,阿素才隐约望见书房内元子期与李容渊二人一坐一立,皆望着一张蜿蜒曲折的地图。那地图墨色未干,似乎是新鲜绘制,看字迹,倒像是李容渊的。
阿素心中一动,仔细辨别,发觉那沙盘与地图上所绘的全是长安以西,穿过凉州瓜州,从高昌到伊吾,延丝绸之路向突厥王庭。
一颗心忽然跳得剧烈,阿素知道,他们是在谈西征,原来此前竟都猜错了。
书房的门再次阖上,望着四人才抬得动的那张巨大的沙盘,阿素怔怔想,她只知李容渊一直着意西征,却忘记了,阿耶曾守北疆,自然也有征突厥的愿望,只是赋闲多年未能实现,从他在家中藏起的那张行军沙盘便可见一斑,所有人都只将他当作长公主身边惊才绝艳的驸马,却皆忘了,他也曾是西北第一关的守将。
望着紧闭的房门,安泰也怔怔出神,元剑雪走来,望着她低声道:“方才我入内之时,见九殿下画了张地图,是他少年游历西域诸国时详细探查,他说阿耶曾在北疆数年,此次是来虚心求教,我看他们聊得尚投机,倒插不上话来。”
阿素未料李容渊竟细心如此,一时间百感交集,又听元剑雪道:“阿耶命我去酒窖取他从高昌带回的马乳葡桃酒来。”
安泰闻言惊讶无比,见阿素不解,解释道:“这酒是你阿耶十年前从边关带回,从未取出待客。”
从未见元子期如今日这般郑重,安泰也微微红了眼眶,悄悄拭泪,忙命人去将酒窖中的十年陈酿开封。
第129章 129 明日宫中来人,便将庚帖换了罢……
王府之中酒窖距地面有数丈之深, 那葡桃酒是以高昌特产的马乳葡桃酿造而成,藏于数方木桶之中。安泰领着元剑雪与阿素下了酒窖,亲自拆了封桶的软木塞。
阿素从未见过这情景, 不住好奇打量,只觉随着安泰纤长的手指移开,鲜艳的酒液倾注而出,注入兽首玛瑙酒曲中, 顿时满室香气四溢, 她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望着她红扑扑的小脸,安泰笑道:“这可不是给你喝的。”阿素不服气地嘟起嘴,心中却是前所未有地欢欣。阿耶既然请李容渊饮酒,大约两个人聊得不算……坏罢?
安泰心情仿佛也很好,将醒酒的兽首玛瑙酒曲放在托案上端给元剑雪, 又命人取了冰镇着, 另有一组水晶杯供品酒之用。
这次元剑雪入内送酒,出来得倒快, 望见阿素一脸急切的神情反倒卖了个关子, 但笑不言。
阿素自然不依, 拽着他的衣袖闹了好一会,见将她逗得够了,元剑雪方叹了口气,揽过她的肩,微微一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 阿耶与人饮酒如此开怀, 我瞧他二人是棋逢敌手,你的一颗心,也可以放回肚中。”
他语气带笑, 眸色中却含着一丝化不开的怅然,只是这神情转瞬即逝,阿素并不曾注意。她只怔怔松了手,一直以来压在心中的巨石终于被搬了开,倒有些不可置信。
李容渊竟真得了阿耶的认可。
然而细想,这一切又是必然,他似乎天生便有那样的能力,真心要讨人欢心时无人能拒绝,更何况,于西征一事,他与阿耶本应是知己。
阿素心中既欢喜又忐忑,想再向元剑雪进一步打听婚事的消息,却终究难以启齿。元剑雪知她心事,也不点破,只陪她静静等在房外。
然而阿素方在书房外悄悄张望一圈,却忽见已紧闭了一日门扉霍然而开,元子期颀长的身姿迈出房门,陪侍在身边的正是李容渊。
望见阿素,李容渊也有些惊异,见她面色惶然,微微摇了摇手,要她不必太忧心。
元子期自也一眼瞧见了阿素。瞧他面色严肃,阿素便有些束手束脚,恭恭敬敬站在一旁,不敢多言。
元子期却未唤她,只向李容渊淡淡吩咐。阿素仔细辨别,方听出他说的是关于粮草辎重调遣一事,不仅心中一沉,看来真有一场战事在即。
阿素正出神,却听元子期叹道:“距我离开北疆已有十年,我知所知,也不过如此,突厥可汗蓄势十年,不可小觑,还需仔细斟酌。”
李容渊郑重应了,却没有离开的意愿。元子期自知他隐忍一夜,只与自己谈西征而不曾言他,自然是要寻一个机会,才将最重要之事抛出。
不徐不疾,不骄不躁,每一步都走得极沉稳,不提别的,元子期颇有些倾服他动心忍性的好耐心,如今能做到这般的年轻人,实是太少了。
果然,待他说完话,李容渊便肃然而立,轻声道:“另有一事,请郡王应允。”
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阿素蓦然睁大双眼,只觉手心全是汗,元子期扬起唇角望着李容渊,神色却并无意外,仿佛等他开口已等了许久。
元子期虽未说话,立在那里却不怒自威,极有威势,然李容渊却临危不惧,直言道:“请成全我与表妹的婚事。”
阿素下意识攥紧腰间的宫绦,李容渊似乎也有些紧张,阿素隐约能看见他的手指曲起又松开,骨节分明,然而许久也没有等到元子期的答复。
他沉沉的目光在李容渊身上逡巡许久,方微微启唇,李容渊一瞬不转望着他,却听他淡淡道:“此事再议。”
和缓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方才的言谈甚欢仿佛不过是幻觉,阿素的一颗心直往下沉,李容渊似乎也未料到竟是这样的结果,一时间竟怔在那里。
两厢对峙,一列入府来迎的魏王府侍从皆已握住佩刀,却被李容渊牢牢压住,他也极擅应变,见元子期竟不以套路出牌,果断应变,随即撩起澜袍在他面前叩首,沉声道:“请您应允。”
周遭之人无不震惊,阿素的眼眶也微微有些发红,前世为帝,膝下万金,只跪皇天后土她从不见他在何人面前下跪,然这一次李容渊跪着却挺得很直。
元子期居高临下打量着他,冷淡道:“起来罢,我受不起。”
依旧是不应的样子,见元子期漠然转身,将李容渊晾在原地,安泰心下焦急,然而方迈出一步便被元剑雪拉住,他望着安泰微微摇了摇头,轻声道:“且听阿耶如何说。”
元子期虽冷漠,李容渊却并不气馁,沉声道:“岳父大人不允,我便不起。”说完再拜。
那一声岳父引得周遭目光皆落在元子期身上。见他全然豁出去,不达目的不罢休,元子期终于转身,深深打量了他许久。
李容渊神情坚毅,在元子期的逼视之下也丝毫未退缩,阿素的双眸则睁得极大,却是一般坚定。元子期蓦然望向阿素,又缓缓转向李容渊,与他目光交汇许久,终于叹了口气,轻声道:“你需得,答应我三件事。”
惊喜来得突然,阿素几乎不敢相信元子期说了什么,李容渊似也不可置信,时间仿佛凝滞。幸好他机敏,即刻俯身拜道:“定当谨记。”
元子期缓缓走到李容渊身前,他声音极轻,远处的阿素无从分辨他说了什么,只见前两件事李容渊应得极果断,神色郑重。然而说到第三件事时,李容渊却眸色一深道:“不,我不答应。”
见他毫不退让,元子期望着他沉声道:“不写和离书也罢,你需应我,若有一日过不下去,不要冷待她,许她归家。”
闻言,阿素的泪水顷刻而出,知道元子期即便并不看好这桩婚事,仍旧为她考虑得极深。
然李容渊却轻声道:“不会有那一日。”望着元子期,他一字一句沉声道:“此生永不相负,若违此誓,有如此刃。”说完抽出佩剑,将其折为两段。
在场之人皆惊,阿素含泪望着李容渊,却说不出话来。元子期似乎便要他这句话,低声道:“一诺千金,记住你答应过的我的话。”
李容渊深深回望着他,轻声道:“未有一时敢忘。”
又望了李容渊与阿素极久,元子期方向安泰淡淡道:“明日宫中来人,便将庚帖换了罢。”
说完他似极累,步履极缓地向外走去,安泰赶忙上前扶住他,李容渊犹自未起身,只怔怔望着元子期的背影。
阿素也有些脱力,被元剑雪牢牢揽在怀中。安泰一面扶着元子期向外走,一面向元剑雪吩咐道:“带你阿妹回去罢。”
李容渊起身,想扶着阿素,却见安泰蓦然停下,望着阿素与李容渊沉声道:“迎亲之前,不许再见面了。”
阿素含着泪重重点头,回眸最后望李容渊一眼,转身随元剑雪而去。
望着阿素窈窕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李容渊激烈的心绪方终于平静,他不经意抬眸望着尚且飘雪的天空,一枚晶莹的雪片正落他在掌中。
李容渊蓦然阖掌,似要将命运牢牢握在掌中。冰雪渐渐在他掌心消融,也预示着离寒冬真正褪去的也不远了。
因十五日后是元日,婚期便向后推了半月多,选在正月十六这个钦天监占卜出的好日子。
然德妃依旧嫌太仓促了些,皇子娶妇,长公主嫁女,依礼,哪一件不得至少有半年的时间来操持,况且,李容渊如今封亲王,风头甚至压过有名无实的太子,单册妃之礼一项,便不是一月半月能忙得完的。而更令德妃惊喜的是,华鹤将这事报与景云帝,也不知说了什么,陛下竟爽快许婚,又给了元家许多赏赐。
后宫之中皆传景云帝早日便想与妹家结一桩亲事,因永仙入观,与元家的婚事不作数,这一次景云帝是有意向长公主示好。而德妃心中却知,景云帝大约更多是为了对李容渊有所补偿,毕竟当年的事……而且近日后宫之中总有宸妃魂归的传闻,景云帝想起旧日之好,便对她所出之子生出歉疚。
然而若真依娶妻那位意思,即便短短一个月,也尚嫌太长了些。李容渊原本定在今年之内完婚,而德妃一算,只有十来日的时间,也太匆促了,万万不能同意。
德妃原本想在钦天监挑来的吉日中选个仲春时节春暖花开的日子,然华鹤却在他身边提醒道:“德妃娘娘怎的忘了,尚药局那边……”
华鹤这么一说,德妃便想起,医正诊出元家这位小县主已有身孕,这婚期自是越快越好。于是只有一月便一月,她也勉强答应下来。
只是德妃忧心的是,这件事不只她这里得知,恐怕早已有流言传出去,如今李容渊万众瞩目,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尤其其余几位王妃,面上不说,却实是对这桩景云帝也重视的婚事羡慕嫉妒得紧。虽知元家这位县主出身镇国长公主府,是她们攀也攀不上,但却她不过是养女,又隐约得知奉子一事,自有意无意,多有议论。
想到此处,德妃在心中暗叹,自己还糊涂了些,早该从源头截留,将这消息封锁了去了,日后新妇过门,难道要被这些出身世家贵女的妯娌们压一头不成。
只是德妃在心中忧虑,嫁女的元家却似一点不急,甚至要再将婚期推迟一月。李容渊自不应,只能由她从中调节,忙得焦头烂额。
不过好在自从定了亲,元家与她这亲家关系也近了许多,待德妃第三次上门,总算终于未再冷场,安泰笑着将她迎入正厅,德妃在首席落座,接过身边侍女递的茶抿了一口,便望着另一侧安泰与元子期,要与他们细细商定婚事,尤其是聘礼与嫁妆详单。
折枝记 第7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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