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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 第446节

    说完孙九石得意洋洋地环视众将,睥睨群雄之态分外欠抽。
    说抽就抽,安西军中从来不拖泥带水。
    常忠一个箭步上前,啪的一声脆响,将孙九石一巴掌拍进了尘土里。
    “狗杂碎,还抖起来了,若不是我率军压着左右两翼,尔焉能如此得意?”常忠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转头看着顾青,道:“公爷,这次我不服,姓孙的凭什么能得首功?我左右两翼骑兵与回纥军激战厮杀最辛苦,神射营不过是远远放了几枪,毛都没伤着,他怎么就得首功了?”
    顾青笑道:“不服就说,好样的。”
    顿了顿,顾青从桌案上拿起一张纸递给常忠,道:“我处事向来公正,你看看,这是后军文吏打扫战场后的战损战果清单,孙九石的神射营正面迎敌,毙敌六千余,战果大约是左右两翼的一倍,嗯,从战果来算,我给孙九石记首功,没问题吧?”
    常忠一滞,仔细看了看手中的清单,然后悻悻地哼了一声,闷声道:“没问题,是末将小心眼了,神射营战果颇丰,记他们首功末将心服口服。”
    接着常忠又望向孙九石,恶声道:“服归服,但姓孙的杂碎模样太欠抽了,末将服神射营,但不服这姓孙的杂碎,该抽还是得抽。”
    顾青淡淡地道:“哦,这个我管不着,私人恩怨私下里解决,军队是用拳头证明实力的地方,孙九石你若不想以后每天挨揍,最好多练练身子……”
    看着神情哭丧的孙九石,顾青又笑了:“当然,如果你脸皮够厚,每次挨揍后跑来我跟前告状,我也受理,谁揍了你谁挨罚,看你如何选择了。”
    孙九石悲愤地一拍大腿,就势往地上一蹲,哭道:“末将不活了!”
    众将轰然大笑,马璘起哄道:“老孙,没关系的,告状就告状,多告几次,常将军约莫就不屑揍你了。”
    常忠冷笑道:“看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老子现在就不屑揍你了。穿新鞋不踩臭狗屎。”
    笑闹过后,常忠恢复了正经,沉声道:“公爷,回纥军今日退兵,后撤十里扎营,看样子他们还是不甘心,恐怕明日还有一战。”
    顾青嗯了一声,道:“要战就战,明日咱们便将五万回纥军全部留在阴山脚下,都别走了。”
    盯着沙盘沉吟良久,顾青忽然道:“我这里有件小事,不能算功劳,但很长脸,谁愿意帮我办了?”
    众将一愣,接着一齐起身,齐声道:“末将愿往!”
    顾青左右看了一圈,目光最后盯在马璘身上,笑道:“马璘有勇有谋,入我安西军后表现可圈可点,这次就让你长长脸吧。”
    马璘大喜,躬身道:“末将拜谢公爷抬举。”
    顾青环视众将,神情凛然地道:“明日一早,全军饱食战饭,继续在阴山之北列阵,回纥军若敢战,便彻底将他们击溃。”
    众将轰喏。
    ……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亮,安西军将士便已用过饭,在将领们的指挥下分批出营,在昨日的战场上再次列阵。
    半个时辰后,回纥军也纷纷出营,在距离安西军五里之外列好阵势。
    天色阴沉,战云密布。
    今日的回纥军士气比昨日差了许多,昨日与安西军一战,回纥军将士大多已察觉安西军恐怖的战力,今日若双方再次开战,实不知自己能否生还,士气自然提不起来。
    良久,安西军内擂响了战鼓,隆隆的鼓声传荡穹野,安西军将士尚未发动,回纥军阵里已出现了少许的躁动不安。
    这时,安西军阵中策马驰出单人单骑,此人正是马璘。
    马璘披戴铠甲,一手执着一杆丈长的长戟,另一手却高高举着一杆帅旗,帅旗上龙飞凤舞绣着几个大字,“敕命蜀国公安西节度使太子少保光禄大夫,顾”。
    黑底红字,在荒凉的平原上分外亮眼。
    帅旗握在马璘手上,旗帜迎风飘扬,马璘骑在马上,紧紧抿着唇。他的后方,是数万无敌的袍泽兄弟,他的正前方,是数万虎视眈眈的敌人。
    马璘单人单骑,策马飞驰在两军之间,离回纥军前阵越来越近。
    双方兵马都屏住呼吸,不解地看着战场上一道渺小的人影凛然无惧地朝对面疾驰,没人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但双方将士却都在暗暗钦佩他的勇气。
    两军阵前,大战一触即发,一人一骑举着一面帅旗,就这样无所畏惧地朝敌阵飞驰,仅只这样的勇气,便足够令人敬佩了。
    隆隆的战鼓声不知不觉停了下来,两军将士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马璘高举帅旗独自飞驰,这种时候没人动手,没人发出任何动静。
    回纥军阵内,叶护太子冷冷地盯着越来越近的马璘,还有他手中那杆迎风招摇的帅旗,目光冰冷且疑惑。
    作为一军主帅,叶护太子很清楚此时两军已是蓄势待发,如此关键的时节,两军阵前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触发大战,对方却派出一人一骑朝这边飞驰而来,顾青到底要干什么?
    顾青要干什么,很快有了答案。
    当马璘距离回纥军阵尚有一里之时忽然勒马停下,骑在马上静静地注视着回纥军阵,然后执戟而下,锋利的戟尖落在地上,最后忽然催马而动,戟尖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线。
    这道线长约一里,正好横在回纥军阵前,随即马璘高举手中的帅旗,将帅旗狠狠地往地上一顿,旗杆深深地插入泥土中,恰好插在那道线上。
    帅旗伫立在阵前,仍然迎风飘扬,旗帜上大大的“顾”字亦随风摆动。
    做完了这些,马璘骑在马上傲视回纥军,扫视半晌,忽然气沉丹田,舌绽春雷般吼道:“奉大唐顾国公军令,以此旗为界,大唐之外,四方蛮夷,胆敢越境称兵者,我安西军必灭其苗裔,诛其种族!”
    “此旗所在,便是尔等止步之处,越此旗一步,便是安西军不共戴天之敌!”
    说完马璘仰天放声狂笑,然后掉转马头,往安西军阵前疾驰而去。
    安西军将士见马璘当着回纥军的面放下如此狠话,顿时三军震动,欢呼声如山崩海啸。
    回纥军阵内,叶护太子此刻终于明白顾青要做什么了。
    他在给大唐周边的邻国立规矩!
    帅旗就是他的规矩,帅旗所立之处,便是大唐的底线,敢越过这道底线便要承受安西军泰山压顶般的进攻。
    此时的叶护太子竟有些茫然失措。
    好霸道的人!好霸道的军队!用长戟划出一道线,然后在上面插一杆旗,便成了我们这些邻国必须遵守的规矩么?凭什么!
    叶护太子回过神,顿觉怒火中烧,盯着远处欢声雷动的安西军阵,两眼几乎要喷出火来,牙齿咬得格格直响,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抽搐颤动。
    战,或是不战?
    叶护太子迟迟下不了进攻的决定。
    那杆帅旗插在阵前,仍然迎风飘扬,无声地向他宣告大唐的底线,越过这杆旗,便是不死不休的决战,叶护太子做不了决定,回纥汗国承受不起如此大的损失。
    良久,叶护太子狠狠一咬牙,怒声道:“传令退兵!退回草原!”
    那杆帅旗,回纥军最终还是没敢越过一步。
    回纥军如潮水般退去,那杆帅旗仍旧插在草原凛冽的罡风中,猎猎招展,千年不易。
    第六百一十章 凯旋回京
    一杆帅旗,给异族的兵马划出了界线,越境称兵者死。
    在对异国的态度上,顾青的处事方式向来是比较刚烈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无论出于怎样的目的,顾青都特别反感异国军队踏入自己的国土,哪怕只踏入了一步,也是侵略。
    帅旗很脆弱,阴山脚下的泥土中,或许一阵强风就能将它吹倒。
    可是,这杆帅旗的后方,是数万执戈控弦的精锐之士,数万双眼睛都在冰冷地注视着回纥军,只要敢越过这杆帅旗,便是不死不休的决战。
    叶护太子踌躇犹豫许久,终究不敢越过这杆旗。
    回纥军如潮水般从原路退回了草原,这一退,也代表着李亨欲借回纥军牵制安西军的计划彻底破产。
    回纥军退去后,安西军将士欢声雷动,举戟朝天,一杆帅旗竟挡住了千军万马,只看表面的话,将士们都感到不可思议,可是仔细咂品一番,又觉得顾公爷的这个安排很恰当。
    用霸气的方式定下规矩,生生吓跑了回纥军,安西军每个将士其实都是这杆帅旗上的一根线,一根丝,数万根线绣成了这面比铁甲磐石更坚硬的帅旗。
    如雷鸣般的欢呼声里,中军阵内,顾青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千百年后的史书如何评价他,无所谓。不惧谗骂,不惧诋毁,有生之年他做的事,有千万双眼睛亲眼见证。
    他顾青,无愧于这片江山,无愧于万里疆域的每一寸土地。
    这就够了。
    一场大战消弭于无形,顾青心里还是悄悄松了口气。
    虽然不惧硬刚,可战争能避免则避免,少一些将士伤亡总是好事,不触碰原则问题的话,顾青也愿意选择忍让。
    下令将领们带回将士,斥候继续派出去跟踪回纥军,防备他们杀个回马枪。
    看着将士们列队往大营回撤,肃杀的战场已然化作一片欢欣祥和,段无忌凑过来笑道:“公爷一杆帅旗定北疆,学生钦佩之至,此事当记入史册,为后人世代敬仰。”
    顾青笑了笑,道:“定北疆的不是这杆帅旗,而是帅旗后面蓄势待发的虎狼之师,记入史册的也是咱们安西军将士。”
    “公爷谦虚了,今日虽未战,学生却觉着分外提气……”段无忌扭头看着身旁一队队经过的将士们,笑道:“公爷您看,今日的将士们精气神跟以往有了许多不同。”
    顾青拿眼一瞥,道:“有何不同?”
    “以往打了胜仗,将士们虽也高兴,却不似这般雀跃兴奋,那时他们的高兴,是因为马上要领到赏钱了,可是今日,他们明明没有一文赏钱可领,却比领了一万贯还高兴,公爷,将士们已不单单只为了赏钱而浴血厮杀了。”
    顾青若有所思,笑赞道:“是好事,我也不希望麾下的将士们是一群唯利是图的虎狼,赏钱之外,如果能想到每一战其实是为保家卫国而拼命,便是作为主帅的我此生最大的欣慰了。”
    寒风萧瑟,万马齐喑。
    仍如来时一般,三万余安西军将士静静地拔营往长安开拔。
    这一年,是大唐至德元载。
    蜀国公顾青率军拒回纥南下,将其阻截在阴山北麓,立帅旗为界,回纥退兵,胡人从此不敢南下牧马。
    也是在这一年,一个名叫“王昌龄”的诗人与世长辞,他生前写过一首诗,“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这首诗的含义很深,很广,后世千年无数学者都在猜测“龙城”在何处,“飞将”是指谁。
    但是数年过后,这句诗却被朔方节度使命人刻在石碑上,石碑被立在当初顾青立旗的阴山北麓平原上,从此石碑代替了那杆帅旗,经历千年沧桑,碑文永未变色。
    同样未变色的,还有数千年仍不改分毫的家国精神。
    ……
    安西军在阴山之北又驻扎了几日,几批斥候来报,确定了回纥军已退回了漠北草原后,顾青这才下令全军开拔回长安。
    回去的路上,将士们仍然很兴奋,他们在队伍中窃窃私语,热烈地讨论着那杆迎风飘展的帅旗,讨论着不战而退的回纥太子,也讨论着马璘将军单人单骑,两军阵前插旗的动作有多帅。
    顾青一路上都在注意倾听将士们的讨论,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盛。
    段无忌没说错,除了赏钱外,这支军队终于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很微妙的感觉,主帅与将士之间唯一的那层隔阂似乎不知不觉间消除了。
    他们不再纯粹为了领赏而战斗,他们有了崇高理想的雏形。
    没人与他们说教,也从来没与他们灌输过什么家国天下的大道理,数年征战,人间疾苦见多了,有的人变得麻木,也有人觉醒。
    觉醒的人会告诉那些麻木的沉睡的人,不要睡了,睁开眼睛看看人间,我们要做点什么。
    长安城外,百姓万人空巷的送别,阴山北麓,一杆帅旗划定疆界,告诉蛮夷越境者绝其苗裔,就是这些亲身经历过的事情,潜移默化地告诉将士们,除了赏钱外,他们还应该捍卫什么,为谁而战。
    顾青用这种无声的方式,给将士们上了一堂又一堂的爱国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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