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笑得干涩,低着头,眼眶涌出鲜血,“忘记?怎么可能忘记?从一开始老当家在曹家旁支挑选有能力的小辈,又是请老师,又是放手给权,为了什么!?当初说是寻找嗣子...我真是拼了命地练呀!学呀!不要命地给曹家打码头拼地盘!漕帮那时候想拼运河,是我一拳头一拳头扛下来,一路北上打下来的!被打得后背青紫!被打得腰都直不起来!被打得爬着回家!”
“所有人都说,我一定是嗣子!在老当家百年之后,一定是我接管漕帮!”
“结果呢!?他妈的结果呢!”
“结果曹十月那个丫头片子找了赘婿,成了漕帮的掌门人!老当家使出半辈子的劲儿,把那丫头拱上了那个位子!”
“既然一开始就没打算把家业交出去,又何必给人希望!”
男人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近乎咆哮。
含钏手攥得紧紧的,不可思议地看向男人。
这是什么逻辑?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
漕帮这种帮会,本就不是单打独斗撑得起来的。在旁支中选择有能力有天赋的小辈,主家出钱出力进行培养,到时也可帮忙,家族拧成一股绳,才能在众多觊觎中活下去啊!
怎么放在男人眼里,就成了主家出尔反尔、城府深沉了?!
薛老夫人愣了愣,隔了一会儿笑起来,先是抿唇浅笑,紧跟着放声大笑,“...所以,这就是你成为十月和华生横死帮凶的理由?就因为,你未曾如愿以偿,成为漕帮的老大?”薛老夫人手从椅背上拿了下来,“你想当这个老大,可你好好想想,你配吗?”
男人猛地抬起头。
薛老夫人语气平和,不带半分讥诮和情绪,“你为人刻板,不懂变通,无论在生意上,还是人际上,都没有拿得出手的优点。用两个字来形容你的能力,说好听点是‘中庸’,说难听点是‘平庸’,若不是我们主家给你在背后撑着做脸,你试一试,你自己想一想,下头的兄弟服不服你?听不听你话?认不认你做大哥!”
男人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甚至,难堪到了极点。
薛老夫人顿了顿,抬起眸子,目光里闪烁着颇有成算的光芒,“当时的漕帮需要的是进取、积极、义气、担当的当家人,你扪心自问,你做得到哪一个!?进取?当初企图北上开疆扩土,你第一个反对;积极?月娘四处走动,帮漕帮拿下官盐、漕粮、军火的运送;义气?担当?”
薛老夫人终于发出一声讥笑,“你暗杀主家,是为不忠;忤逆长辈,是为不孝;不顾妻儿,是为不仁;贩卖幼儿,是为不义。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还妄图成为天下漕帮的当家人?弟兄们可服气!?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可答应!?”
男人急促地喘息,让含钏以为下一刻,他将气绝身亡。
薛老夫人看了曹五一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转了一转,背对曹五,轻声一叹,“小五呀,有的人一出生就像天上的云彩,漂亮明媚,别人的目光天生就会放在他身上;有的人无论怎么努力,都只会是墙角根下的一抔土,平平无奇且卑贱低微...人要认命,更要有自知之明...低贱的泥土就不要妄想变成天上的云彩了。”
曹五青筋暴起,右手捏得紧紧的,好像立刻要将薛老夫人的脑袋捏碎一般。
打蛇打七寸。
承认自己的无能和低贱,这就是曹五的梦魇。
曹五穷其一生,不过就是想让别人看到他而已。
“你放屁!”
曹五大声吼叫出来,“你放屁!我不平庸!我不平庸!我把你女儿杀了!我把你孙女卖进了宫!我让她一辈子都为奴为仆,一辈子都低人一等!我能做出这样的事,又怎么会平庸呢!我成功暗杀了北疆的朝廷命官!所有人都没猜到吧!都猜不到吧!这样的我又怎么会平庸!?”
第四百一十七章 滚油(下)
含钏板着一张脸,身形轻轻向后靠,看向曹五的眼神充满了嘲弄与讽刺。
姜还是老的辣。
薛老夫人稳稳把握住了谈话的节奏,从一开始就引诱着曹五一点一点向下沉沦,一寸一寸击破曹五的防线,直击他最脆弱最彷徨最恐慌的那一处,再带出曹五的恐惧、不甘和怨怼...
在马车上,含钏问薛老夫人,可是需要将另一处别院里禁足的曹含宝带出来,也算作是威胁曹五的人质。含钏看到薛老夫人嘴角翘了翘,满带讥讽,“若是他还在意妻儿后嗣,又怎么会即刻跑得无影踪?我能理解他争权夺利之心,可抛妻弃子、残喘独活这一点,是我最为唾弃的。”
也是。
若真在意曹含宝和远在江淮的儿子,曹五又怎会一溜烟地跑了?
含钏轻轻眯了眯眼。
窗外的雨,越发大了,接连不断地打在屋檐与墙角。
“咚咚咚——”
“咚咚咚——”
也不知是雨滴砸落的声音,还是..含钏睁开眼看向曹五,也不知是不是他的心跳。
曹五惊觉失言,独眼瞪得很大,隔了很久,“啐”了一声,吐出一口带有血水的唾沫,“妈的...”曹五艰难地扯开嘴角,露出一丝讥笑,在或老实巴交、或歇斯底里的面孔之后,是无尽的颓靡和放弃防备,“人是我杀的...不过,我赌你们,不会把我交到官府...”
曹五“锵锵锵”地笑出声,“我到了官府,曲家是不会放过我的,我在哪里都是一个‘死’字,可你们现在还不想我死...至少,你们想我死在曹家人手里..你们要拿我的血去祭奠枉死的十月和华生...所以你们现在不仅不会把我交给官府,还要保护我,保护我不受曲家的追杀..”
曲家?
含钏猛地抬起头,侧眸想了想。
是的了。
怎么可能和曲家没有关系?
恐怕曹五逃窜之后,第一个去找的就是曲家!
曲家暗自将曹五送回其西北老巢,蛰伏数月,曹五对曲家而言,除了姓曹,再没有别的用处。而在余氏沉塘后,曹家已修书一封回江淮老宅,将曹五早就从族中革除,也就是说曹五在官面上早已和曹家没有任何关系!他做的所有事都和曹家无关!
至此,曹五对曲家而言,连这点用处都没有了。
可好好一个人,总有他能干的。
出身漕帮的曹五狠辣多疑,且有几分功夫傍身,做曲家可有可无的打手,倒是个好料子。
换个思路想,也就是说,北疆方大人遇刺,背后黑手是曲家?
为什么要刺杀方大人?
北疆已经被重新洗牌,曲家就算还有势力在北疆,也只是死去的百足之虫,又有何惧?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贸贸然刺杀圣人派遣北疆的朝臣?这不符合常理?
除非...
除非,方大人非死不可?
曲家为什么一定要方大人死?
含钏陷入沉思,耳边听见曹醒的声音,“人,是在北疆抓住的。在刺杀方大人后,曹五带着十余人向西逃窜,一路逃到鞑子南部,被我们的人一把擒获,连夜送回京城。”
含钏眨了眨眼睛,看曹醒扶住身旁的椅子把手,不急不缓站起身来,一边起身,一边笑着道。
“你猜得不错。”
曹醒腿长,两步便走到了曹五的身边,丝毫不避讳地上五彩斑斓的排泄物与呕吐物,也不在意淌得到处都是的散发着恶臭的血迹与肉渣,温声道,“如果将你带到圣人面前,让你作为人证,揭发曲家的举动,作为交换,我想,你或许有三成生机。”曹醒发出一声轻笑,“毕竟,咱们当今圣上是位明君,言之必行,驷马难追。”
曹醒的动作很轻缓,声音也很平和。
可曹五陡然感觉到恐惧。
这在他经历了一系列酷刑与严打后,第一次感受到恐惧。
“你揭发了曲家,顺道可将十年前沉盐事件的始末一并揭开...”曹醒绕到了曹五身后,轻声道,“我爹娘的死终究沉冤得雪,我和钏儿的杀父杀母之仇终于得报,你以为,我们会选择这么做对吗?”
曹五突然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
曹醒手速极快,寒光一闪,一把匕首“噗嗤”一声戳进了曹五的腰间,猛地拔出,血流像小溪一样涓涓流出。
“可是,我不!”
曹醒紧咬后槽牙,手上再一捅,完美地避开了曹五的要害,“我不会把你交给圣人!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死在别人手里?你要赎罪,你要为当初犯下的罪孽赎罪...不可以给你将功抵过的机会,你只能死在我手里!你必须死在曹家!”
把曹五放到圣人面前,意味着曹家失去了主宰处置曹五的权利。
说话间,曹醒的手一进一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似乎想要将曹五全身的血都放干。
血流了一地。
窗外的雨声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像滚油里泼进了几滴水。
“噼里啪啦”的,炸得到处都是。
含钏瞪大了眼睛,陡然间鼻头一酸,眼眶泛红。
曹醒将匕首往地上一扔,低低地喘着粗气看向地面,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恢复平静,交代着曹生,“把他挂到梁上,每天三顿饭,其他的不用管。明天一早,去拿最好的金创药,把他身上的伤口血止住,等形成血痂后,在原来的伤口上再次刺入匕首...”
含钏转过头去看薛老夫人。
老太太的眼眶也红了。
曹醒笑了笑,“看看他什么时候死吧...让他尝一尝我爹娘在马车里血流殆尽的滋味...我要让他每一日尝一次,每一天都经受血流受伤的苦痛,直到死!”
“曹醒!”
曹五在“十字”木架上疯狂挣扎,“给我个痛快!你是个男人,就给个痛快吧!”
曹醒满手是血,接过曹生递过来的丝帕,没有再给曹五任何的眼神,径直朝外走去。
薛老夫人拍了拍含钏的手背。
含钏忙起身追出去。
刚追过拐角,含钏终于看到了曹醒的身影——青年人双手捂住脸,背靠在冰凉沁雨的墙上,身形一点一点向下滑落。
滚油一般炸锅的雨夜里,曹醒压抑而沉闷的呜咽声显得不足挂齿。
曹醒在哭。
含钏单手扶住墙,也淌出了两行泪。
也不知曹醒在哭什么,许是在哭自己悲戚的少年与苦痛的成长,许是在哭早逝的父母和可怜的祖母,许是在哭这一路走得好苦...
含钏不知道曹醒在哭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她在心疼曹醒,为这个命途多舛的青年,感到无比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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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八章 野鸭菜饭
自别院回京后,雨一直未停,时而淅淅沥沥的小雨,时而狂风呼啸的暴雨。
木萝轩外院的那棵粗壮漂亮的美人蕉,经历了狂风骤雨的洗礼,硕大如翡翠一般油亮的芭蕉叶低低垂下,火红的花儿、娇嫩的花蕊、湿润的泥土...让人觉得,这是那场暴雨之后,留下的最好看的东西。
第26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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