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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节

    含钏站在原处,如同一个沉默的旁观者,看着张氏满脸泪痕地捂着头皮求饶。
    面对梦里对小秋儿施暴的内侍,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做出反应;面对穷凶极恶的吴三狗,她可以一边流血一边死死咬住他;面对手段凶残的裴七,她可以拼了这条命,与之同归于尽。
    可面对张霁娘,她总觉得心头压了一块重重的石头。
    张霁娘就是她的鬼压床,就是她的梦魇,就是她的心悸。
    可如今...
    含钏手里紧紧攥住刻花刀,眼神从迷茫变得清晰,沉沉地吐出两口浊气,好似将积压在胸口的那块石头彻底推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快与从容。
    左三娘死死揪住张霁娘的头发,听张霁娘直呜咽,便不耐烦地扇了两个清脆的耳光,怒斥道“闭嘴!”,紧跟着抬头看含钏,“钏儿,你也甭心慈手软,今儿个若不是你自个儿有股子憨力气,死的就是你。现在说说看,如何处置...”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含钏截断了左三娘的话,缓缓抬起头,露出了坚定的眼神,“她想对我的做的,她对那个无辜的小官之女做的,不多不少,如数还给她。”
    含钏上前一步,拿起刻花刀,轻轻挑开了张霁娘的衣襟口。
    张霁娘怒目圆瞪,仰着脖子,脖子上那道血痕已经凝固,本想开口怒斥,却看着神色平缓的含钏、漫不经心的左三娘还有那个骑在嬷嬷身上的尚齐欢,粗粗地喘了几大口,艰难地将怒斥的话头吞咽下去,喉头婉转地变了声调,“求——求你们——别...”
    识时务者为俊杰!
    张霁娘眼眶里饱含热泪,声泪俱下,哑着嗓子,“我再也不敢了...”
    左三娘皱着眉头,这厮惯会人前做人、背后做鬼,曹家姑娘一看便是纯良敦厚之辈,莫被这肮脏表象给骗了才是!
    左三娘张口想提醒,一抬头,却见含钏丝毫不为所动,挎下了张霁娘的外衫和里衣,扔在了水塘里,尚且给那张氏剩了一件薄薄的亵衣。
    这妹子还行。
    良善归良善,该心硬的地方也硬得起来。
    这样才好,一味良善的人,要么给自己惹麻烦,要么给别人惹麻烦。
    左三娘在心中暗自点头。
    张霁娘的衣裳一件随着一件往下掉,不由得惊恐地惊声尖叫。
    含钏抬起眸子,“你叫,你叫得越大声,外院的书生越容易听到你的声音,就越容易往水塘来看。”
    张霁娘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含钏蹲下身,拨了拨水面,张霁娘的外衫与里衣顺着水的纹路渐渐向水塘中心飘去。
    只着亵衣的张霁娘在风中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左三娘手一放,张霁娘顺势跪倒在地,惊恐地拿双手遮挡住肩膀与胸膛。
    含钏静静地看着她,再看了看越飘越远的衣裳。
    张霁娘满面满眼都是泪水。
    看含钏、看左三娘、看齐欢的眼神里,有滔天的仇恨。
    含钏微微蹲下身,认真地与之对视,眼神平淡无波,
    “这是在英国公府,我不要你的命。若是你死在了这儿,英国公府平白为你站上风口浪尖,便是我的罪过。”
    “你的衣服,就在水塘中心。那个恶仆,我们会带走。你若有胆子淌水去拿衣裳,你便去。你若没胆,就穿着这一身亵衣跨越半个英国公府!”
    “比起那个因你而丧命的小官家女儿,比起差点落入你陷阱的我,你的处境已经好很多了。”
    含钏深蹲下来,紧紧掐住张霁娘的下巴,“我不想惹事,但我也不怕事。张霁娘,我,不怕你。”
    含钏抖动了喉头,狠狠甩了甩头,将所有的前尘往事,全部,全部交付东流。
    “张霁娘,我不怕你!”
    .....
    含钏回到罩房后,给自己灌了一茶盏的凉茶,一抬头看到左三娘捶捶小腿肚子,又趴回了贵妃榻,而齐欢手上撑着下巴,眼冒星星地看着含钏。
    “我原想将她一刀杀了!”
    齐欢撑着下巴笑着轻声道,“可又一想,若是她真死在了英国公府上,我这不是给自己惹了一身骚吗?”
    含钏听得略有失笑,埋头再给自己灌了一盅凉茶。
    “可不杀她也不是,杀了她也不是,怎么处置她,倒真是个大问题。”齐欢伸手抓了把南瓜子仁儿,一边磕瓜子,一边赞扬含钏,“你这主意好,叫她穿着贴身的亵衣在原处待着!若是想要换衣裳,就要穿着亵衣穿过半个英国公府,仆从看见了,一传十十传百,唾沫星子都淹不死她!若是她要去捞水塘子的衣裳,势必就要惊动角楼上的男宾,呵呵呵,一个小姑娘穿着亵衣在水塘捞衣裳,明儿个她不剃头出家,我这尚字儿倒着写!”
    齐欢想了想,嘶了一声,“若是她哭诉着告咱们,咋办?”
    含钏还未开口,左三娘闭着眼睛,摆摆手,“她敢告,也敢有人信呀。”
    左三娘抿嘴笑了笑,手枕在脑后,怡然自得地躺在贵妃榻上,“我们为啥要这样摆弄她?谁看见了我们摆弄她?英国公府的仆从?”
    边说,眼神边瞥了眼罩房外,一直伺候着的那丫鬟懂事地站得八丈远,就算长了双顺风耳,也听不到罩房内的谈话。
    左三娘笑了笑,伸手刮了刮齐欢的鼻梁,“你往后可是英国公府的三奶奶,相公身上担着功名,哪个丫鬟婆子吃了豹子胆敢指认你?”
    含钏抬了头,坐在了左三娘与齐欢身边,接过左三娘的话头,“她不会告状我们的。”
    含钏声音淡淡的,随着那两壶凉茶,心绪逐渐平复了下来,“就算告状,也不可能给富康大长公主以外的人告状。”
    张霁娘看着三个人同时出现后,立刻能屈能伸,心中一定清楚若告状,她们三人必定互相作证,此时此地,一个是英国公府未来的儿媳妇儿,一个祖爷爷配享太庙,一个的哥哥简在帝心,都是京城圈子里炙手可热的人家,谁会相信失了势的大长公主府家的姑娘?
    且这个姑娘,颇有经不得细查。
    世上可没有不透风的墙。
    一细查,张霁娘手里攥着的人命,岂不是暴露了?
    第三百零二章 红煨肉(下)
    三人均默了下来。
    含钏倒是一路腥风血雨走过来的,只是对方换成了张氏,叫她有些心虚复杂,如今两壶凉茶灌下去,脑子清醒了许多,笑了笑,眉目和婉地冲左三娘与齐欢拱手作揖,“今儿个,谢您二位挺身而出,若往后有事,寻曹家贺含钏,必当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这江湖气儿整的。
    一看就是老漕帮了。
    说实话,左三娘见这些脏事儿见多了。
    她爹也不是甚好货色,院里的姨娘争风吃醋、你争我斗的,小的见血,大的要命,她自小便见惯了。
    她托福养在老家老太太膝下,自小同在老家打理庶务的叔叔婶婶长大,虽养成了个市井泼皮的无赖性子,却也避开了许多脏事丑事。
    张霁娘这样的姑娘,她原本就不大瞧得上,见势强者卑躬屈膝,见势弱者霸凌侮辱,无甚才智,却心比天高,不敢惹势力强盛的世家,却对于敦厚良善的曹家姑娘紧咬不放...
    在她眼里,含钏处置的方法,压根就算不上多毒辣。
    若是换作她来安排,必定叫那张霁娘名誉扫地,不自刎于天下,便不是人。
    左三娘抬眼看了看含钏,笑道,“甭整这么客气,你是为了照顾我与齐欢才留下来,给了那张霁娘可趁之机。”举起面前的茶水杯盏,主动和含钏、齐欢面前的茶盅碰了碰,笑道,“诶,我记得有人说过,男人的情谊是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还有啥来着?”
    含钏自然而然地接道,“一起嫖过娼。”
    左三娘掩面笑得乐不可支,“瞧你温柔敦厚,殊不知,也是个市井里混大的油子!”
    含钏羞赧地挠了挠后脑勺——不是咋地?她一个开食肆的,能温柔敦厚到哪儿去?!
    倒是齐欢听得一头雾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面色有些着急。
    左三娘赶忙顺毛捋了齐欢,眸色一转,笑嘻嘻地换了话题,“你们说,那张霁娘会怎么办?”
    张霁娘怎么办?
    含钏也不知道,她们临走时,将那凶神恶煞的老奴拽进了罩房箍着,把张霁娘一人孤零零地留在了那处——是没人去给她拿衣裳的。
    含钏心想,若是换作她,她或许会佯装落水,先把衣衫套上,再从长计议。
    穿湿漉漉的衣裳,也好过穿着亵衣在人家院落里四处乱跑?
    ......
    临到晚膳时分,各家都聚集在了用饭的花厅,齐欢帮忙找了一大碗子冰块给含钏敷脸,如今红肿已经消下去了,虽还有些疼,可借脂粉敷了面,旁人也瞧不出脸上有何异样。
    三个小姑娘如晌午的座次落了座儿。
    薛老夫人的眼睛扫了扫含钏,微微蹙了眉头,见自家孙女神色舒朗,便转了脸又笑意盈盈地同隔壁桌的北国公夫人说着话儿。
    等了许久。
    张霁娘还没来。
    富康大长公主有些坐不住了,频频抬头去望。
    坐在身边,与她相谈甚欢的勇毅侯老夫人笑着安慰,“...许是小姑娘顽皮些,出来玩忘了时辰?”
    富康大长公主扯了笑,眼神却止不住地望向窗棂外。
    天色渐黑下来。
    英国公夫人侧身问了几句,听人说张霁娘下午去了水塘子钓鱼,便着人去水塘旁边寻,没一会儿几个丫鬟婆子便簇拥着头发凌乱、双眼通红、明显换了一身衣裳的张霁娘进了花厅。
    富康大长公主连忙将孙女拥入怀中,神色焦灼地连声询问,张霁娘将头埋在富康大长公主怀里,只顾着抽抽搭搭地哭着。
    英国公夫人面色微微发沉,侧身听寻人的婆子附耳两三言语,横扫了一眼,便笑着起了身招呼,“得了得了!小姑娘贪耍掉进水塘了!衣裳湿了不敢动,就一直待在那处等人救她!没甚大不了的!”转身吩咐婆子,“这天儿凉得!落了水哪还得了!去!给张家大姑娘熬一盏姜茶汤来暖暖身子暖暖胃!”
    英国公夫人话音刚落,桌上的姑娘便三三两两窃窃私语起来——
    “四五个小姑娘都在水塘钓鱼耍,她落水便求救就好啊!落了水为何还不敢叫唤?”
    “换了别人不敢叫唤,我还信三分。张霁娘不敢——?”
    “打湿衣裳就打湿衣裳嘛,头发还这么乱?总是有甚事儿...”
    不得不说,姑娘们的触觉足够敏锐。
    就听这番话,便找出了好些个破绽。
    含钏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张霁娘,微不可见地摇摇头。
    打死她,也没想到,张霁娘会选择原地不动。
    本可以静悄悄地将这事解决,如今闹得人尽皆知,偏偏英国公夫人这话儿还说得模棱两可,叫人怎么不多想?
    贪玩落水便落水吧,为何不敢叫人?
    落水衣裳打湿了,头发为何也乱了?
    大家伙都在水塘子钓鱼玩,这么浅的水塘,为何偏偏是她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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