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子!——阿福?…臭小子?!”
身处军中僻静一角的素白帐帘被粗暴撩开,隐隐可闻空气中弥漫的药草的甘苦味,雩岑轻轻皱了皱眉,显然想起了那时与卫桀打架后被颦瑶强按着在床上生生躺了半年的悲惨时光,便见凌乱的帐篷内,厚实的巨大木箱大开在纸笔四散得乱七八糟的书案旁侧,其内的书册几乎在帐内随意扔散了一地,内里却是冷清清的,空无一人。
“真是的!平日不见时天天像个麦芽糖似地粘着,今日难得找他,却不知又跑哪去了。”乐安愤愤嘀咕道:“看赵大夫回来我非告他一状不可!”
“医书也扔得到处都是,他师傅可平时宝贝得很,若被看见了肯定气得要打人了!”
随意将扔得较近的几本医术信手捡起,摞在了满是凌乱的书桌上,继而便小心搀扶着脸色依旧泛白的小姑娘坐在书桌旁的宽椅上,雩岑显然还是一副整个人因过度震惊而呆呆愣愣的模样,乐安看了却只觉她定是难受得连话都说不出,攥上一双冰凉的小手捂了又捂,轻言轻语嘱咐道:
“阿岑…你莫担心,你先在这坐着,我出去找找看,实在不行…我找人叫了凌公子来陪着你可好?…”
“不、不必…”雩岑似突而惊愣般瞬间回过神来,不经意间竟有些大力地反攥着乐安的手,脸色瞬时更白了几分,“不必叫他…!”
“你这怎得…?”
乐安清澈的眸子内闪着些许不解,明明她见得赵姐姐得知自己有喜后一副欢欣雀跃的模样,抚着肚子摸了又摸,恨不得快些令邵军师知道才好,然反观雩岑的脸上并无丝毫喜意,脸色也苍白得吓人。
“…不…不是还未确定嘛…若是提前告诉了,到时又不是…岂非…岂非空欢喜一场?”
握着的手掌愈发冰凉,小姑娘却强行扬起一抹温和的笑来,劝道:“所以…若是有了,早说晚说不都是一样的嘛…确定了说不定还留个惊喜?”
“有道理!”
乐安笑着点了点头,想起那时邵军师猛然得知的狂喜模样,连手中的密函都颤得握不稳了,明明平时那等端重的人,却露出小孩子般的笑容来,反观凌公子,她也未曾见他笑过,说不定留个惊喜还能见到不为寻常的一面呢。
想必他对雩岑的感情如此之深,比起邵军师恐是过犹不及呢。
从小被保护得很好的孩子天性又一次展露,明明感受到颇多奇怪之处,乐安便还是从善如流地信了,完全没有想到与自己相仿年龄模样的雩岑会有什么撒谎之处。
轻轻眨了眨眼,便觉反握上她手腕的小手像是顿时松弛般力道渐松,这才松开了她的手。
“那我便去了哦,阿岑不要乱跑。”小丫头轻轻拍拍她的后背,走出几步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回头又道:“若你半中有何特别不舒服的,这里是军中,大声宣扬几声便会有人应你,不必担忧,我尽量快去快回!”
话语刚落,便见一个娇小的身影急急往外窜了出去,飘逸的帐帘随余风轻舞,霎时间,略微阴暗的大帐内,便只剩了雩岑一人。
寂静——
只听心脏急速砰砰乱跳的声音清晰可闻。
像是一只被铁笼捕获的山鹿,在迷茫而惊恐的乱撞中,寻找着出路。
怀孕…孩子…?
冰凉却出了满手湿汗的小手下意识摸上身下平坦的小腹,呼吸颤抖,甚至连多余的神思都怕干扰惊动了这个奇异的源头。
仙与神的孕期向来是不确定的,就像雩岑不同于普通人族女子一般,从未有什么惹人心烦的葵水之说,所以也很难根据身体情况判断其真假。
就像那时她在英招府时偶听英招所言,说当年为怀暮汜整整熬过了三年有余,方才诞下这唯一独子,包括父神三子,居于十重天的上清真神玄沢,听闻他的长女浮玉神女也历了将近四年半的孕育,而仙神的成长周期便是更为漫长,更不必提因为仙体健壮的缘由初期一年几乎都不会有什么症状。
以至于英招在怀上暮汜的那一年还与其他武神约架切磋,半路灵力运转不顺被打落在地时才知自己有了身孕。
……可若是按照初一年的时间线上,便只有零随。
人界与上界的时间流逝不同,然走过的时间却是实打实的。
若非人界常感叹,人生如梦,其实如此说来,这与上界一梦黄粱时间差也颇为相合,只不过…若是零随,她又该如何呢?
……
即使两人的关系已走到这一步,她头一回听闻乐安的言语下,便还是只有震惊和些许惧怕。
或许是因为初为人母的无措和恐惧…也或许,她便早早笃定自己无论回不回上界,总有一日会先而离开零随,本就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的,也并未好害怕忧虑什么。
眼前可见的…若真的回了上界,她怀着零随的孩子这件事…恐怕会变得更加复杂。
……她甚至有些无颜再去面见濯黎,提出什么委婉求全的和离。
包括玄拓。
那另外的人呢…又该如何看她。
雩岑几乎以为自己早就不会在乎别人恶评的目光与蓄意的诽谤,但如今重而面对,她却该死地犹豫又害怕。
或者说,以零随那等身份,将来若是认下这个孩子也恐怕只会隐瞒生母…她却不在乎这些名头,但他天帝的地位迟早向来是要娶一位合牌面的天后的…他的孩子也理应是个神,不会顶着仙身短短的寿命先他而去,将来是要成为他的继承人的。
其实言而到底,她终究害怕这个孩子未来的名头,未来若她身故,若要求她放手,零随未来的妻…甚至于众多妃妾能够对她的孩子好麽,抑或是零随将来压根不要这个孩子,她独自拜托颦瑶送回昆仑当作孤儿抚养,恐怕也会恶语纷呈。
…言语是把杀人的剑啊。
捂着小腹的手掌颤抖得愈发厉害,气息也变得微弱断续,眼神飘忽涣散,雩岑从未感受到对于现实和死亡的惧怕,就算那时在赢勾的逼迫自杀下,也觉得坚决而从容,可如今突而有一天,身上挂了一个小小的羁绊,她却变得如此脆弱。
脆弱到害怕这世间不好的一切投掷而来的、哪怕一点点的伤害。
大脑的思绪几乎停摆,也许迷茫间她不是没有想过零随前些时日想要孩子的所言真假,可是她若身为母亲,却不敢去赌这个孩子的将来。
哪怕那个人是它的亲生父亲。
她终究还是…信不过他。
温热的泪在不觉间沿着苍白的脸庞蜿蜒而下,待到雩岑抖着唇略略反应过来过来之时,颌角积蓄的泪滴随着甩落的幅度滴答一声,瞬间浸透了椅角旁侧医术的扉页。
雩岑慌忙用袖角拭净眼泪之下匆匆低头去捡,然眼泪已将内里的墨迹渐渐晕透,惊怕之下,顾不上什么的小姑娘便如做了坏事般下意识把那本书往桌面的书堆内埋去,却因此反倒打破了书面堆砌的平衡,哗啦啦,众多书页顿时伴着一阵嘈杂尽数翻倒在地上。
一片狼藉。
惊慌收拾弯身罪证的目光却如此被翻倒在最上方露出内里发黄书页的内容所吸引。
好巧不巧,这便是她用眼泪浸晕扉页的那本医术。
《金匮要略》?
半蹲在地上的雩岑忍不住探手翻回方才随意翻在外头的那一页,诸多的药理精讲与药单计量均被忽略而去,泛着微红的杏眸眼中便只剩下了这样一句提头——
‘常量小火煎服之可为妇活血下瘀之效,驱杂疼;然双倍之量过之有害,胎则而落,医者慎计之’
……
双膝屈跪在地,颤抖的手却久久望着那一句话会不过神来,时间寂静得几乎禁止,直到帐篷外,一阵快速跑动的哒哒声撞击着地面朝这愈来愈近。
雩岑这才瞬时回过神来,满脸慌张心虚地随手拾缀起身侧散落一地的医术抱在怀里,眼角余光却丝毫没有离开那本内页大开的《金匮要略》,手指颤抖得不像话,心脏从未跳得如此迅速,然在乐安奔跑的脚步声愈发而进的前一刻,她深吸一口气——
抖着手匆忙撕下了写着具体药方的一页,迅速塞进了袖中。
“阿岑…呼呼呼…阿岑…”
当帐帘掀开的那一刻,雩岑下意识惊恐地转头回望,恰好对上了气喘吁吁满头虚汗的乐安。
“这是…怎么了?为何跪在地上?”
“哦…呃。”雩岑白着脸挥了挥手中的医书,笑道:“我…我不小心碰到了桌子…书…书撒了……”
乐安这才发觉本就凌乱的帐内已是洋洋洒洒铺满了一地的医书。
“无事无事。”小丫头上前几步将她从冰凉的地上拉起,摆了摆手:“反正他这都已经这么乱了,左不过更乱些罢了,令他回来慢慢收罢,你身子不好,便不要着凉了!”
“这臭福子好似临时与贺公子还有燕将军去了隔壁的小镇,今日恐怕是回不来了。”
“真是的,也不提前与我打声招呼!”
“…为何如此突然?”雩岑一怔,才想起今日整日果真也没见到璟书,平日这男人中午偶尔还回去补个午觉,原是今日午后临时出去了。
“好似是…”乐安挠了挠头,“在隔壁镇发现了一个疑似瘟疫的病人罢。”
“若是确切下来可糟了,不知之前又有多少人染上了。”
见雩岑一脸苍白,神思更是飘忽万分,乐安见着这等病色赶忙将拐远的话题扯回正轨,拉着她的小臂道:“临峣城内也有几家医馆呢,我们不若去那看也是一样的!”
“最近这宵禁把得可严啦,我们得趁天黑前早去早回才好。”
抚着小腹的手掌轻轻摩挲布料的褶皱,雩岑有些犹豫地顿了顿,然最终还是在乐安关切着急的目光下微笑着点了点头,轻声应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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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9、逢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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