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一直如此重要。”威尔说,“向日葵田那一天,您推开那群赛博格,走到我面前。那景象就像是摩西分开红海。我从那时起就记住了您,再也不能忘记您。”
他说得如此真诚、如此理所当然。楚恪不能理解:“就因为我救了你一命?”
“因为您是我对生活的锚定。”威尔说。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已经陷入了回忆。过了片刻,威尔说:“有时候我也觉得荒谬,明明那时我们仅有一面之缘。然而两年牢狱生涯里,我一直想着您的样子。您是秩序、正义、美好的象征。”
威尔注视着楚恪的侧脸。四年前的向日葵田,他仅仅见到楚恪的一个侧面,因此重逢以来他始终注视着楚恪,尽他所能地记住他。楚恪不经意间与他对视,往往会有片刻的词穷。这种密切的注视是楚恪相信他的原因之一。很难用“爱”以外的理由去解释。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爱我。”楚恪说。他没有看威尔。他的视线远远地落在地尽头那一线海。
“我深爱着您。”威尔低声道。
“你是这样爱人的?用欺骗?”楚恪笑了,他摇了摇头,“你知道战前那种捕鲸船吗?要用海豚作饵,才能捕到鲸。我感觉你像那只海豚。”
“我很抱歉。我并不想捕获您。”威尔说。
“是吗?那你一开始就不该下海。”楚恪说。
这句话里的怨气有些明显,他希望威尔没听出来。他不想威尔知道他也曾经愤怒、痛苦。有点儿丢人。他做了十一年探员,偶尔犯错在所难免,但对着可疑的对象动了心,从头到尾都被甜言蜜语蒙蔽,这件事带来的难堪是赵艾可的欺骗远不能匹敌的。
“是我的错。”威尔安静地说。
楚恪不想谈这个。追究谁对谁错一点意义也没有,只会徒增尴尬。他又不可能去报复威尔。他们都知道这一点:他无法伤害威尔。他甚至无法坐视威尔死去。
楚恪换了个话题:“说说你跟四号是怎么遇上的。你不是电子幽灵,你们为什么认识?”
“我搜索这件事时被四号察觉,那时候我尚未学会谨慎行事……他联系到了我。”威尔说。
“然后你决定帮助他们。”楚恪说。
“就像在向日葵田,您决定帮助我。”威尔说。
“只是职责所在。”楚恪冷淡道。
“您的职责是维护社会秩序,并非帮扶弱小。”威尔说,“您有更简单的方式履行职责。”
楚恪没有回答。威尔说得对。比起职责所在,那更像是个人选择——他选择留在那块向日葵田好几年,直到因为结案时间排序垫底而被调走。威尔帮助电子幽灵,那同样是他的选择。楚恪从中体味到了微妙的一脉相承。他不愿承认,却又难以反驳。
理想。楚恪想起了这个词。威尔说过他有他的理想。现在楚恪知道那是什么了。与威尔相反,楚恪并没有确切的理想,他只想尽他所能让这世界更好一些。也许这就是他无法苛刻地指责威尔欺骗他的原因之一:威尔同样在做这一件事。
“你们以后打算怎么办?”楚恪问道。
威尔沉默半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楚恪挑起眉:“四号听上去颇有野心。他不像是不提前布局的人。”
“的确存在一些计划,”威尔说,“有人希望保持低调,尽可能吸纳新的电子幽灵,积蓄力量;也有人认为电子幽灵应该彻底离开政府与西科系统的视野范围,譬如移居去太空。停止上传实验也是一种论调。但不确定性太高了,四号也无法在现在就作出结论。”
“哪方面?”
“寿命。”威尔说。
“我以为电子幽灵是永生的。”楚恪说。
“我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威尔说,“人脑的预期寿命是90年,而硬盘是5到8年。电子幽灵是新生的种族。我们不知道电子幽灵能存活多久,甚至不知道电子幽灵什么样的状态叫作存活。”
楚恪不太理解:“硬盘坏道会杀死电子幽灵吗?人脑也会罹患阿兹海默。那不是死亡。”
“但何为死亡呢?”威尔问道,“您听说过‘哲学僵尸’这个词吗?‘哲学僵尸’与人从外表到反应一般无二,只是当众缺乏意识的存在。就像是‘机械翻译’,输入某种语言,翻译成另一种语言,翻译质量与双语者一般无二,但那执行翻译行为的只是一种算法,一个模型,与大量的数据。它没有意识。现实之中,‘哲学僵尸’难以制造,或许该算作强人工智能的一种未来方向。而上传实验,它天然地、完美地符合‘哲学僵尸’的定义。”
“你认为,电子幽灵是‘哲学僵尸’的一种?”
“我只是认为,当电子幽灵成为‘哲学僵尸’时,我们无法分辨。”
“那么,你同样无法分辨你身边的活人是否是‘哲学僵尸’。也许我就是一具。”楚恪说。
威尔注视着他,微笑起来:“您说得对。是我陷入了怀疑论。这只是他心问题的另一个表达。”
“说点儿听得懂的。”楚恪佯装不耐烦。
“您一直懂得。您使我了悟。”威尔轻声道。
楚恪沉默下来。他的手指微微一动,又静止了。威尔并不存在于此地,他无法触碰到他。
他抬起头,望见远处的阿娜塔西亚。她仍在向天与沙漠尽头那一线海走去,他们已经聊了很久,但阿娜塔西亚并未更靠近那一线海。她仿佛正行走在一条倒退着的道路。她所走过的沙滩上,足印像落雪中海参崴一样,很快被飞沙所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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