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
穿着奇怪的男子坐在书桌前,好像在翻看一本看不清封面的册子。她似乎离他很近,布料下一层薄薄的肌肉因为他屈起的手臂微微鼓起,她顺着胸膛和肩颈往上打量,想看清他的样貌,但他的脸好像蒙在雾里,无论如何努力都看不清。
“我告诉过你,不能写日记。”她没有看见他开口,这声音似乎是直接出现在她脑子里的。太奇怪了,他在和自己说话吗。可是她从来都没有写过日记啊。
还有,他是谁啊,凭什么用这种高高在上的口气教训她。
她想四下看看,叫泰伦斯过来把这傲慢无礼又面目不清的家伙赶出去。她张了张嘴,却好像被什么堵着说不出话。
“你爸爸离开你,不就是因为你写日记吗?”脑海里的声音变得冷漠无情,好像压着难以明说的痛苦和怒火。那男人从抽屉里取出一只小巧的打火机,他苍白又纤长的手指从打火轮上滑过,明亮的蓝色火苗倏然窜起,他拎着刚才翻看的册子凑上去,火舌一舔,这东西就被旺盛的暖黄色吞噬了。
她觉得这个男人非常危险。火几乎烧到他的脸上,可他的样貌依然陷在阴影里,书本很快烧成了灰烬。
“你想让我也离开你吗?”
他为什么这样自说自话。她根本就不认识他,也不知道这是哪里,那张浑浊的脸越凑越近,她只想赶快移动自己僵硬的身体。他可能是绑架犯,也可能认错了人,她从一开始的慌张逐渐增加了恐惧。
在无法动弹的挣扎中,她的手被握住了。体温冰凉,皮肤滑腻,像一条冷血的蛇。她尖叫起来,但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绳子将她捆扎,一个僵死的魂灵附在她的躯体。
他整个人都向她靠了过来,他似乎比她高出很多,即使坐着也与她站立的身高相差无几。他没有形貌的脸和她的脸贴在一起,她听见了男人痛苦的喘息。好像她的体温灼烧了他,她的皮肤长了尖刺。
因为这难以理解的状况,她的意识在他沉重的喘息中变得昏沉,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撬开她的牙齿,钻进了她的嘴里,像某种恶心的虫子,又有尖利的爪子把她紧紧钳住,让她连呼吸都需要用尽全力。
她的空气被怪物夺走了。她绝望地,艰难地张开嘴喘气,胸口仿佛压着巨石。我要死了。她因这模糊的葬身之地和屈辱的死因而愤怒,也因平时总在身边,关键时却消失不见的泰伦斯的抛弃而愤怒。这罕见的怒火烧起时,她终于从喉间挤出了嘶哑的声音,尖锐的鸣叫像一只濒死的夜莺。
“泰伦斯!”
月光透过被风吹开的窗户,洒在她在梦中攥出了褶皱的缎面鸭绒被上。她在叫喊时坐起身,惊魂未定地瞪大了眼睛,直到看见屋里熟悉的陈设,梦里的恶心和恐慌才稍稍安定。她的长发被薄汗打湿,凌乱地覆在脸上,因为惊惧抱紧了自己的身体,蜷陷在一大团被子里。
泰伦斯听到她的喊声,匆匆赶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毫无疑问,康妮做了噩梦,她的脸上甚至还有浅浅的泪痕。看见他进来,她在梦里对他没有及时赶到的愤怒完全化成了反常的依赖,漂亮的海蓝色眼睛可怜地看着他,向他伸出手臂,声音好像浸透了水,变得湿润又粘稠:“我做了个特别可怕的噩梦,泰伦斯,”她小小的脑袋左右晃了晃,好像要把这个梦从脑袋里晃出去,“特别特别可怕。”
他看见了她索求安慰的姿势,但视线刚一相接,他便避开了。顺着那抬起的手臂把她揽进怀里或许是她需要的,但相反,他刻意地忽略了她因为一时害怕而做出的不当之举,沉默地走到窗边,把打开的半扇窗户合上,她的头发有些湿了,不能被夜里的凉风吹寒。
康妮在他关窗的时候已经跳下了床,因为梦里被陌生男人靠近,纠缠的感觉,她觉得皮肤上依旧停留着不舒服的侵入感,醒来时身上黏腻的汗加重了这种脏污。她想用水冲洗掉这感觉,或许要用气味最重的东方香料才行。
“在这儿等我。”她白色的裙摆随着动作掀起,露出纤细的脚踝,她从衣柜里随手拿走了一件换洗的晨衣,回头叮嘱泰伦斯道,“我一回来就要见到你。”
她跑下楼去了,光脚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柔软又急促的闷响。
泰伦斯安静地站在房间里。这是整栋房子里最漂亮的卧室,藏蓝色的墙板上是有花有鸟的一张旧的中国墙纸,罩着丝绸的路易十四风格的精美的家具和奥布斯的地毯,墙上挂着几个绘有吉普赛人,牧羊女和琵琶演奏者的瓷盘。金色的小饰品柜打开着,里面装了一些水晶的项链,耳坠和色彩缤纷的绸带,精致又耀目。
他从前只觉得这一切浅薄,陈腐和平庸。可现在他几乎能回忆起康妮站在那里,穿着蓝色乔其纱的小礼服,戴着白色手套,在镜子前挑选相配的宝石胸针时,丝绒帽下那双纯洁的,可爱的海蓝色眼睛。她像一朵明亮的火焰,当她迷人的身影从偌大的房屋里走过,从弗兰斯挂毯到收藏柜里色彩柔和的织锦,这间空旷的,一文不值的豪宅便仿佛镶嵌了最精致的宝石,连带着普通的王冠也成了稀世珍品。
“泰伦斯——”她的声音先一步爬上楼梯,然后便是小巧的蓝宝石自己,“……我洗不干净。”她披着灰绿色的丝绸晨衣,迎着月光像水一样游过来,带着淡淡的乳香和烟熏柑橘的味道。那不是她惯常身上的香气。似乎为了遮盖什么,她沐浴时选了气味最重的那种。
她的声音里,带着某种愤慨悲伤的情绪。灰白的月光照着她光滑的,栗色的头发,照着她浴后微微红润,纯洁娇艳的脸颊。“我梦见有个奇怪的男人……力气很大,烧东西,还在我身上舔来舔去……好恶心。”她望着他的眼睛。她努力地用热水冲洗过,实在是太累了。脏污的感觉一点儿也没有减少,皮肤里似乎深伏着创口,惊怖在侵蚀她的灵魂。
泰伦斯的心在那一瞬间揪紧了。这不是梦,是她的回忆在被唤醒。那个男人烧掉了她的日记本,在愤怒中又掠夺了她的身体。她快要记起来了。
知道真相的恐慌控制了他的身体,连康妮靠在他胸口的拥抱,他也感觉不到温度。空气是软的,死的,好像世界就要断气了。一切都是灰色的。这屋子里,一切都是毫无生命似的静息着。
因为他没有推拒,起先,康妮是小小的快乐着的。可他毫无反应,僵硬地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她害怕了,仰起脸看他,他完全变了,被一种颓丧和憔悴的神气笼罩了。康妮犹豫着,她似乎应该松开他的身体,因为他看上去并不喜欢她的拥抱。
可他说过是爱她的啊。
她局促又委屈地固执着,尽管他在她的禁锢下一动不动,可她觉得自己毫无力量,而且完全的孤独无依了。被陌生男人压制时,她希望有什么外来的救援,但是那个梦境里并没有可以救援的人。现在她醒来了,想从他的身上汲取一些温暖,泰伦斯却对她微不足道的索取无动于衷,或许他的心里,还因为她肮脏的梦对她起了疑心。
他觉察到了,攀附在他身上的,小小少女的颤抖。他立刻从沉湎的压抑和恐慌中惊醒过来,现在最应该得到安抚的,难道不应该是她吗。他满心的爱怜和温情使他的肢体复苏了,他轻轻地揽住她,揽住她纤细又柔软的腰肢。慢慢地,全身心忠实地抚摸她微微耸动的脊背。
康妮有些茫然地,又欢喜地抬起头,伸出手去触碰他凝视着她的面孔,她的抚触是温柔的,缠绵的,而又有点迂缓的。起初,她的手指在他的脸上的这种无限的温柔的抚触,渐渐的,她的手指尖熟悉了他的脸颊和嘴唇,下颌和颈项了。他湿漉的,浸润着她倒影的灰色的眸子,唤起了一种什么温暖的,天真的,和蔼的东西。奇特而骤然,让她想要展开自己,又升起了一种怪异的,不知落点的渴望。
在那短暂的一瞬间,她的眼前划过那张模糊不清的,令她憎恶的脸,和他奸污般的舔舐。她条件反射地更紧地拥住了怀里的人,她焦急地要去亲近他,满望着他来触摸她,替她愈合皮肤下溃烂的创口,擦洗她受制于人的痕迹,对她说些话,用他干净的,饱含爱意的唇舌包裹住她,但是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斯文的等待着。他的神情服从又压抑。
一种谄媚的,渴望打破些什么的反抗袭据了她,她突然踮起脚尖,用嘴唇贴近了他的脸,她摇晃的睫毛轻微地战栗着,把呼吸扇动得灼热又凌乱。他的瞳孔一下子放大了,因为这出格的举动,他猛地推开了她的身体。她原本就没有什么力气,因为支撑自己踮脚的重心失去了依仗,她没能平衡好身体,跌坐在身后的床上。
她睁大了眼睛,盛满了破灭的痛苦,在片刻的失神后,她的双手抬起来,掩埋了那张苍白的小脸,身体可怜地瑟缩着,无法控制的泪水从她的指缝间流下,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呜咽:“……泰伦斯……你也嫌我脏了……”
泰伦斯的脑子里轰地炸响了。她的话把他仅存的理智完全地燃烧了。
他差不多神魂颠倒了,急切地想要剖白的心情控制了他。他走了过来,在她旁边跪下,掌心珍宝似的握着她悬垂在床边的脚踝,他的脸伏在她的膝上,抬起头,用那闪光的,带着可怖的恳求的两眼凝望着她,他温柔地,爱抚地吻着她遮住脸的双手,又去吻她娇嫩的,裸露的双脚。他的唇被她的眼泪沾湿,吮吻时带着令她痉挛的,晦暗的灼烫和柔软。她停止了哭泣,慢慢地,慢慢地,她觉得灵魂好像和肉体一样痊愈起来,内在的惊怖,空虚和恐慌,一点一点地被他带走了,有什么新的东西,在她的身体里,慢慢地,温柔地,一波一波地膨胀,潮水似的激烈地荡漾着她。
她想让他起来,可她的手一触到他温暖的后颈,柔软的发丝,便无法自控地收紧了,他的头依着她象牙似的光洁的双腿,驯服地,毫不推却地由着她颤抖的手控制着他移动和贴近,她俯望着他,好从他的眼里,看见她自己的灵魂,直接的,光裸的,她的灵魂。他的爱意和情欲,好像流液似的从他的眼里传到了她的身上,把她缠绵地包裹了起来。她贴近他,紧贴着他纤瘦而强壮的身体,这是她所感到安全的,唯一的栖身处。
他柔软的唇探摸着她,那衣裳下面湿润温暖的地方。她战栗着,她的心溶解了。当他进去时,无法形容的,被充满的快乐,激烈地,温柔地裹挟着她,一种奇异的,惊心动魄的感觉开始开展着,开展着,直到最后的,极度的,盲目的汜流中,她被淹没而去了。
娃娃屋|8.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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