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帛玉毫不吝啬地对人展露出一个笑容,“多谢。”
等董老板端着热腾腾的面碗在叶帛玉面前搁下,他又道了一声谢。
谢枕汀留意到董老板脸上的笑影深了一分,对叶帛玉的态度和其他人隐隐显出不同。心下了然对方只怕清楚叶帛玉的身份,也清楚这声谢的分量。
谢枕汀料定叶帛玉出身门阀贵族,可这人却来如燕坊这种贫民聚集的地方吃饭,还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点了碗一文的茱萸面,而不是五文的羊肉面,还对这里的老板开口道谢……
士农工商,商为末等,这是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叶帛玉若位居高高在上的“士”,哪来给末流人物说谢的道理?
这一桩破天荒的新奇事儿发生在眼皮子底下,其他人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而这当中的大部分农户,适才也鲜有向老板道谢的。
谢枕汀看在眼里,嘴角不由噙起抹微妙的笑意。
叶帛玉用食慢而斯文,谢枕汀有意放轻了动作,不再发出声音,不让对方注意到自己。
等叶帛玉吃完面执起伞走出去,谢枕汀也悄无声息地跟在了后面。
叶帛玉往如燕坊更深处走下去,这儿不比东市繁华,西市富饶,举目看过去灰扑扑的一片,破败灰暗,道路狭隘,地面上都是泥,坑坑洼洼的。叶帛玉走了一段路,伞尖和鞋面上都沾染了几道泥水,他拐过路口,路边有人货药、剃剪、探博、喝故衣……药渣、毛发还有零碎的腌臜物散落了一地。靠里的桂花树下有几个老头在石桌上手谈,当中有人瞄见叶帛玉,立即大声嚷嚷起来:“叶小友,开局了,快、快来!”
叶帛玉走过去,熟门熟路地在石墩上坐了下去。
这一落座,转眼间他整个人就融入了“如燕坊”的街头,恰如一滴水融入江河,看不出半点痕迹。
谢枕汀这才留意到,叶帛玉今日特意换了身衣裳,还换了发冠和簪子,麻布衣衫、木冠、木簪……乍一看只是一个秀雅的教书先生,非但没和如燕坊的居民拉开距离,还只有更贴近。
显然他不是第一次来这儿和这些人下棋了,他一来,街上那些个三三两两的闲汉都兴致勃勃地凑了过来。
谢枕汀立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眺目看过去,能看见对弈时谢枕汀是用一枝树杈去推棋盘上的棋子,一步步走的不疾不徐,稳扎稳打。落子竟也毫厘不差。
更多的人影将景象遮挡了过去,他看不分明,只能从旁观者的反应揣测叶帛玉一连赢了好几局,似乎也输过,但总是赢的多。
谢枕汀在一边的果子店买了斤花生,就在店门口坐下,他吃了一碟,剥了一袋。快剥完最后几颗时,叶帛玉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谢枕汀忙将袋子系好,收进褡裢里,眼看着叶帛玉从自己面前走过去,停在原地有意等人再走远一些。
他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还能听到后面的人群里有人嬉笑:“任老头,连一个两眼一抹黑的瞎子都打不过,你不行啊……”
谢枕汀将手中最后一颗花生拈在指尖掂了掂,又举起来朝着人群的方向眯起一只眼睛比划,一反手运巧劲直直掷了出去。
“哎哟!谁打我?”
*****
回去的路上,叶帛玉顺路在东市买了一枝花,是从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妇人手里买下的。像是刚采摘下来的玉兰,花色尚且丰润,花瓣白得发光,花姿清雅。叶帛玉换了个姿势,左手拄伞,右手执花,那一截花枝被他轻轻捧在怀里,仿佛十分爱怜。
他踱步到西湖边,将步子放缓了,伞尖轻点地面的声音微不可闻。他独自在湖边吹了阵风,快日落时才招下一只小舟,要渡到对岸去。
小舟驶离后,谢枕汀上前走到叶帛玉刚才站的位置,目送那抹帆影远去,在夕阳下若隐若现……晚风拂动柳树,柳条飞舞,柳絮散开,谢枕汀打了一个喷嚏,回过了神。
他今天都做了什么?谢枕汀捏了捏眉心,幡然醒悟过来,他做什么要跟着叶帛玉?
简直是……莫名其妙。
☆、第 5 章
他正杵在原地发愣,背后倏而有一只手伸过来。
“小谢,你在这儿做什么?”
在对方靠近之前谢枕汀已有所察觉,不动声色地绷紧了背脊,听到这句话才松懈下来,回头看过去。
身后是一个瘦瘦高高、蓬头垢面的少年乞丐,有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漆黑的眸子正牢牢攫住他。
“小俞……”他认出来人,舒展嘴角微微一笑,“这西湖的风光难道不值得人驻足流连?”
“呵,”俞明仙若有所思地向湖面上看去,“只怕看的不是景,是人吧。”
谢枕汀顺着他的话头装傻充愣,“美人?钱塘县确乎美人如云……”
“我说的不是女人,不是,”俞明仙凝住眉心,怀疑地瞪视着他,“说吧,你跟着叶家那位少爷做什么?”
“哪位少爷?”
“叶帛玉,”俞明仙直截了当道,“晌午在果子店门口我就见到你了,你却压根没留意到我,一对招子正一动不动地定在他身上呢……”
谢枕汀一怔,“你认识他?”
“如燕坊里只怕就没有不认识这一位的……”俞明仙摆摆手,又压低了声音告诫,“这位叶大少是个好人,我知道你最近急着找门路捞钱,好言奉劝你,别把不该有的主意打到他身上……除非你不知道他是何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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