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风篁往后靠了靠，淡声吩咐：“既然自己来了，就先不要惊动皇城司，着他过来说话吧。”
    她如今是正宫皇后，在皇帝卧榻之际，召见一二臣子，也不是什么出格的事情。
    毕竟夫妻一体，天子无法视事，皇后事急从权，代为发号施令、做主一些事务，也是分内事。
    故此并不怕公然召见戚九章会惹人非议。
    至于说戚九章跟戚九麓的关系……
    在皇帝亲自为皇后挡箭之后，谁还敢这样没眼色的提多少年前的往事？
    半晌后，皇后在行宫前头一座花厅见到了戚九章。
    兰舟夜雨阁是后宫所在，却是不方便戚九章这种外臣入内的。
    才照面，戚九章就直挺挺的跪下去，硬邦邦的请安，话语动作都透着冷漠厌烦。
    云风篁也没给他脸，冷笑着说道：“你做的好事，戚家诛九族近在眉睫，居然还敢跟本宫拿乔？”
    “戚家凭什么下场，不都是拜皇后娘娘所赐？”戚九章也冷笑，“娘娘当年贪图富贵，硬是要留在宫中，也不是什么事儿，却为何要作弄我兄长，使得兄长这些年来，都郁郁寡欢？”
    “你兄长虽然郁郁寡欢，却也没耽搁他先娶晁静幽，后娶小顾氏，后院更是姬妾如云。”云风篁冷冷说道，“这会儿连嫡带庶至少也有差不多十个孩子了吧？却不知道还能郁郁寡欢到什么程度，以至于你竟然犯下如此滔天罪过？！”
    今儿个若是戚九麓来质问她，她或者还有些歉疚。
    但戚九章可没这个资格叫云风篁感到惭愧。
    当下就毫不客气的数落回去，“你兄长若是知道你此番的举动，只怕恨不得在你出发时先自-杀了你！如此戚氏顶多损失你这么个蠢货，总好过一大家子什么都不知道，稀里糊涂的就被诛了九族！”
    戚九章淡淡说道：“无凭无据的，娘娘可不要冤枉了好人。”
    “冤枉你？”云风篁冷笑，“你若是觉得本宫无凭无据，这会儿却跑过来做什么？”
    “这当然是因为末将在兄长身上看到了娘娘的手段，处处维护你爱慕你的人，你都能反手加害。”戚九章冷然说道，“何况末将呢？为了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也只能过来觐见了。”
    云风篁皱起眉：“本宫怎么加害你兄长了？”
    戚九章冷笑着说道：“兄长原本好端端的，自从当年追着你来了帝京，之后的三灾八难险死还生多少次，难不成娘娘都是瞎子聋子，听不见看不到？！”
    “……”云风篁一时间也有些无言，片刻才道，“当时本宫也劝过他回去北地，再不要来帝京。”
    “娘娘说的倒是轻松！”戚九章冷冷道，“人来都来了，你也跟他似悲似喜的埋怨过，将人都笼络住了，字都取的是心筠……这个时候你让他走，他若是肯就这么走了，当初还会来帝京？！”
    见皇后沉默，他又说道，“要说手段还是娘娘高明，我就说，你这样的人，最是擅长给自己找好处的，当初才进宫来，据说那会儿的后宫可不好混，怎么放着末将那情深义重的傻哥哥不要，非得留在宫里斗死斗活，合着当今天子也是早就被你迷得五迷三道！相比天子，末将那兄长再怎么深情，又如何比得上这公襄氏的泼天富贵？”
    “说的痛快了？”云风篁看着他，淡声道，“却不知道来日戚家大祸临头时，你还痛快不痛快？你虽然不是嫡子，自幼不如你兄长得重视，可好歹也是戚氏血脉，戚氏这两代子嗣稀少，对你也不算苛刻，你这是哪里生出来的恨心，要为合族揽下这样的祸事？本宫自诩够心狠的，当年也没有这样着意坑过谢氏！”
    戚九章梗着头颈不说话。
    云风篁默然片刻，道：“你兄长如今怎么样了？”
    “怎么敢劳娘娘惦记？”戚九章冷笑着刺了一句，却还是说道，“兄长从那年来了帝京之后，便再未开怀过！哪怕如今的嫂子给他生下嫡子，他也不过神色淡淡的。北地如今都说他生性沉默冷峻，谁还记得当年兄长少年时候，也是有过恣意欢庆的时候的？真不知道我家祖上作了什么孽，当年要为兄长聘娶你！”
    “那你就得问问你的祖上去了。”云风篁淡淡说道，“而且你们戚氏有什么资格责怪我呢？当年原本就是你们家要退亲的，可不是我谢氏主动悔婚！”
    戚九章一噎，旋即说道：“可你退亲之后，也没少拿捏我兄长！”
    “那就是我的本事了。”云风篁慢悠悠的说道，“你兄长若是有能耐拿捏住我，诱得我跟他私奔而去，我也认了这个命。他自己不行，能怪谁？就如我在这宫里，能踩着别人的尸骨爬上后位，便是我合该享受这母仪天下的福泽，若不然，做了旁人的垫脚尸，我也愿赌服输！人世间本来不就是这样的道理？要么东风压倒西风，要么西风压倒东风，有多少事情是好好儿讲道理的呢？当初没退亲之前，难不成我就是跟你兄长有商有量？”
    这话登时将戚九章气得面红耳赤，半晌才说：“一别多年，你还是这般心性凉薄！早知道，当年兄长知道你要来帝京，我就不该帮他偷马去追你！”
    云风篁神色毫无波动：“你的确不该帮他，没准那会儿我们就断了，他也能心平气和的跟晁静幽过日子。”
    “你那么恨晁静幽，你会甘心？”戚九章反问，“便是兄长不来帝京找你，你也肯定会给她找事儿的！”
    “那你又做了什么？”云风篁冷笑，“听着这语气你倒是心疼你前头这个正经嫂子！可我怎么听说，她在戚家时日子也不好过，会州城破时，你们这些男子脚底抹油说逃就逃了，来得及带上戚绿卿，倒是来不及带上她？！”
    她淡淡说道，“凭着这一点，我当初没进戚家门，也未必不是什么好事！”
    “你也有脸说这个话？！”戚九章对她积怨已久，否则也不至于胆大包天的趁着宫变行当众射杀皇后的举动了，闻言简直快要气炸了，咆哮道，“那是晁氏！若是你，兄长怎么可能不管不顾！便是扔下盐州不管，他能不回去会州救你？！”
    云风篁冷冷的笑了起来：“你也知道会这样做的是你兄长不是你？是谁给你的胆子，这般与我说话？！还是你觉得，我这个皇后只是做样子，却奈何不了你？！”
    见戚九章欲要开口，她闭了闭眼，森然说道，“你敢这样无礼，无非是仗着我与你兄长从前的情分！打量着我看你兄长面子，总会对你容情几分！若不然，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这样冒犯本宫！？”
    “废物玩意儿，当年你兄长来帝京，你家里扬言要扶持你取代他，本宫就与你兄长说过，你也配威胁他的宗子之位？”
    皇后微微扬起下颔，满脸不屑，“从前小时候，你惹了麻烦，你嫡母陈氏原本就不喜欢你们这些庶出子，可没少磋磨！每次都是你兄长给你圆场，才得以蒙混过关！这么多年过去了，本宫想起，便是一头猪，也该长些本事，派些用场了吧？结果你还是这样无能！这惹事的本事倒是见长！你若是能够在混乱之中射杀了本宫还瞒住消息，本宫也敬你有些手段！”
    “结果呢？”
    “射杀本宫未果，反而误伤天子！”
    “如今更是被太皇太后的人亲眼目睹，戚家大难临头，你也有脸有资格有这心思同本宫胡搅蛮缠？！”
    戚九章额头终于渗出冷汗，却还是抿着嘴，倔强的一言不发。
    云风篁也没再说什么，而是沉思此事该如何处置？
    说实话，单凭戚九章这混账东西的所作所为，她一点儿都不在乎对方被诛九族。
    但戚九麓……
    皇后斟酌再三，到底让人都退下，缓声问：“你兄长也恨我么？”
    “……”戚九章默然了会儿，才硬邦邦道，“不知道。”
    见皇后挑眉，他冷笑，“他回去之后就病恹恹的，之后又接二连三的受伤……之后在军中，屡立战功，也屡受重伤……总之元气一再折损，又长年郁郁寡欢，谁敢在他跟前提你？甚至，连帝京我们都不怎么敢说。那年嫡出侄子落地，满月酒上，我跟他都喝多了，深夜时候四周无人，我壮着胆子旁敲侧击了几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喝得更凶了，劝都劝不住……次日就因着饮酒过量吐了血，不得不请大夫好生调养了多日……”
    “我被父亲杖责，好些日子起不来……”
    “那之后，再没人提这个了。”
    “只是就算他不恨你，我戚氏上下两代，却没有一个不恨你的！”
    “是么？”云风篁并不在意，淡淡说道，“你们倒是会得推卸责任，当初谁叫你们退亲的？我倒是觉得你兄长委屈，至于你们家其他人，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不是活该的！”
    戚九章语塞。
    半晌才怅然说道：“那时候父亲跟叔伯们都说你们年纪还小，小孩子忘性大，过两年也就算了。何况晁氏也是美貌聪慧又温柔，未必不能叫兄长忘记你。谁能想到兄长却是一直都忘不掉呢？”
    如果早知道戚九麓那样长情，当年戚氏也就未必会退亲了。
    他们子嗣稀少，嫡出子尤其少。
    戚九麓作为家主唯一的嫡子又是嫡长子，还那样出色，家族其实真的非常重视他。
    只不过低估了他对云风篁的心仪罢了。
    “……”云风篁也为这话惆怅了会儿，才缓缓说道，“再忘不掉，他也娶妻纳妾生子了，再过些年，孩子们多了，时时刻刻围着他，哪里想的起来那许多？你这两箭，却是真正绝了戚氏的往后啊！”
    戚九章没说话，低着头，看不出来是否后悔，但没开口求云风篁，显然还是心里有气，不服。
    云风篁没在意，她根本不在乎戚九章的死活，在乎的无非是戚九麓罢了。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如她自己所言，被孩子们围着，那些往事早就很难想起来了。
    只是那人毕竟曾经是她的少年时候，也是真心实意待她却被辜负的，如今的云风篁想到他不再有酸涩眷恋，也不至于说为了他不顾生死，但在能力范围之内，到底是能拉一把是一把。
    “你滚回去罢。”云风篁最终说道，“这件事情如今还没多少人知道，本宫会为你与太皇太后斡旋……至于结果，且看你们戚氏祖上积德如何罢。太皇太后的意思，本宫也左右不了。”
    谁能想到这个普天下都觉得应该最恨淳嘉的人，其实对淳嘉颇为爱护，甚至着意栽培庇护了这些年呢？
    云风篁是真的没把握说服她放过戚氏，至少放过戚九麓。
    至于其他戚家人，爱死不死，云风篁不关心。
    戚九章听着这话却没动，皇后皱起眉，待要发作，却见他终于抬起头来，双目赤红，直视皇后，沉声道：“我虽然一时冲动，却不后悔当时出手！我与兄长情分深厚，这些年看着他，虽然也娶妻纳妾生子，却过得没滋没味，不过是身为戚氏宗子的责任叫他日复一日的过下来罢了，那年的帝京之行，仿佛抽掉了他所有精气神，也抽掉了他所有少年意气……我只后悔没有当场杀了你！若你还念着兄长当年待你的真心实意，可否告诉我，当年你做什么不跟他一起走？”
    “还是你这样笃定，当今天子那么些日子，就对你情根深种，能给你如今的富贵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