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拓笑笑:“当然很难接受,一时半会消化不过来吧。”
说到这儿又苦笑:“老实说,我都后悔跟她说这些,她不知道的话,也许能活得更轻松点。”
聂九罗不以为然:“知道了也很好啊,知道自己的命这么来之不易,以后会活得更珍惜。”
炎拓没再说什么。
行李箱只有两个,聂九罗的和装陈福的,他自己的东西少,拎了个包了事。
行李送进后车厢,各处检查了一遍,确信没再漏什么,炎拓关上后车门,正要招呼聂九罗上车,她却忽然想起了什么:“等会,我忘了东西。”
炎拓目送她一溜烟似地穿过院子,又是好笑又是纳闷:这是忘了什么呢?总不会收拾行李收拾了一早上,却把最重要的生死刀给忘了吧?
***
林伶正坐在工作台前发呆,忽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吓得一激灵,赶紧站了起来。
炎拓给她讲的事,太……荒谬了,她完全消化不来,脑子里一片麻木,不过基本礼数还是懂的:这是人家的屋子工作台,人家的座椅,她这么大剌剌坐着不好。
她讪讪跟聂九罗打招呼:“聂小姐,你这就走啦?”
炎拓没跟她说要去做什么事,只说还有点尾巴要处理,真好,聂九罗能跟他一块去。
她真想跟聂九罗换换,让她做一天的聂九罗都好,她是她现在最羡慕的人了。
聂九罗嗯了一声,顿了顿又说:“你要是闷,可以上来看书,就是注意一点……我这些雕塑,小心别碰坏了。”
这最后一句,她觉得讲得多余,但不讲又不放心。
林伶赶紧点头,她看向身侧的雕塑,语带羡慕:“这些都是你做的?你可太厉害了,这种的,我一辈子……都做不来。”
聂九罗啼笑皆非:“这怎么可能,我十五六开始接触这个,到现在也就十来年。你这么年轻,算你活到八十岁,你还有好多个十来年呢,做什么做不来?”
林伶低声嗫嚅了句:“那也……赶不上你,你又好看,又有才华。”
聂九罗心中一动,她其实听炎拓讲过林伶,知道这姑娘一直活得小心翼翼,又有些自卑。
她说:“你没做过雕塑,怎么知道自己没天赋呢,说不定你着手做,比我要适合呢。至于好看嘛,也不是不能解决。”
林伶一愣:“这要怎么解决?”
聂九罗:“要么你别把它当一回事,本质都是五官排列,在乎什么美丑,老来还不都是皮耷肉松,起跑线不一样,终点线没差别。要是太当回事,就着手去调,满大街的医美,都会给你帮忙的。”
***
炎拓一直向院子里张望,终于把聂九罗等来了。
他欠身到副驾这边,帮聂九罗开车门:“去这么久?”
聂九罗坐进副驾,低头系安全带:“跟林伶聊了会。”
炎拓并不好奇她们聊了什么:“说忘带东西了,拿什么了?”
聂九罗抬起手,掌心滑下一条链子,链身银白,尽头处衔着一片绿,晃悠悠的,碧水一样荡漾。
定睛看,才认出是条白金项链,坠子是翡翠的,雕刻成讨喜的柿子模样,边上还伴了颗白金小花生。
炎拓调侃她:“去金人门那种地方,还带这个?”
聂九罗低头戴上项链:“你懂什么,这是我妈的,戴上了,我妈会保佑我平安的。”
***
1998年1月11日/星期天/多云
火车站那晚之后,李双秀估计发现了大山对她有二心,不知道她又对大山施了什么蛊,总之,大山现在看我跟陌生人似的,再次对她言听计从、又不是我的大山了。
但我不怪他,普通人斗不过妖魔鬼怪,大山大概又被迷了心窍吧。
会清醒的,总会清醒过来的,我相信大山,只要他心里头还种着小拓、心心和我,他总会清醒过来的。
1998年2月16日/星期一/雨夹雪
彻底搬离由唐了。
以前搬家我总是很开心,因为那意味着生活水平更上一层楼,但这次不一样。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从由唐县彻底搬离,而且搬去那么远,这种感觉,像大树起了根、断绝了熟悉的一切羁绊——谈恋爱的时候,我还跟大山畅想过,老了在由唐郊区搞块地种菜,收获了之后给小拓家送一筐,再给心心家送一篮。
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实现了。
既然是搬家,免不了会有亲戚朋友来告别,李双秀问我说:“你知道该怎么表现、不需要我教你吧?”
知道,装神经病呗,反正在外界眼里,我已经是个精神不正常的女人了。
出发前几天,家里很多客人来来往往,但真正舍不得我的,也就两个人吧。
第一个是敏娟,她唉声叹气,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了半天话,最后眼泪都掉下来了。
她说:“你说你吧,一直叫我怪羡慕的,嫁了个脑瓜子灵光的男人,对你好,还会赚钱,你肚皮也争气,儿女双全,怎么就为了他跟保姆那点事看不开呢?现在好了,你癔症了,这家全落狐狸精手里了,你亏不亏啊你。”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说:是啊,家是毁狐狸精手上了,可不是你说的那种“狐狸精”。
我其实真想跟敏娟吐吐心里的苦水,但我不敢。
算了,她一小老百姓,胆子比鸡尖也大不了多少,跟她说这个干嘛呢,连累人家。
李双秀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怎么偏偏就让我家给摊上了呢,真是命啊。
第二个是长喜,拎了一堆礼物来,大包小包的。
又让长喜破费了,我该跟他说声谢谢的,然而我没讲,我毕竟是个自杀过、脑子有问题的女人。
我一直盯着门外看,小拓在外头跑来跑去,哇呜哇呜地学开火车——起初那几天,他还总是吵着闹着要妹妹,一个多月过去了,他渐渐不提这事了,我有时候看着他,会突然全身发冷。
小孩子忘性太大了,会不会他就这么一直长大、永远忘了他还有个妹妹?
长喜跟敏娟一样,也以为我是为了男人想不开,不过,他有几句话惊到我了,他说:“林姐,这男人不好,你就再找呗,你这么好,还怕没人要吗?你要不嫌弃,我,我就……”
小拓的火车哇呜开了进来,长喜把后头的话咽了下去。
这糊涂孩子,我还真没看出来,原来偷偷存着这心思呢。
我想劝他两句、让他别钻牛角尖,转念一想,这也就是年纪小、一时迷了心吧,年纪大点自然会过去的。再说了,我就要走了,日子一长,他也就忘了,总有好姑娘在前头等着他。
他们哪需要我操心啊,我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
这一走,未必是走到另一个城市,也许,就走去绝路,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回到由唐了。
1998年3月9日/星期一/阴
今天又做那个噩梦了,梦见到处去找心心,最后冲进李双秀的房间,看见她守着大锅捞骨头吃,捞着捞着,捞出一只汤汁淋漓的小红鞋。
心心的小红鞋。
惊醒之后,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心心会不会已经死了?她在给我托梦、让我别抱幻想了。
李双秀一直以来,也许只是拿一个死人来威胁我,用一个死去的心心,牢牢拴住了还活着的我们。
我的心应该狠一点,我是一个母亲,我不只有心心,还有小拓。
如果心心救不回来,我至少得为小拓谋个活路。
1998年6月21日/星期日/晴(夏至日)
不知不觉,我就习惯当“李双秀”了。
她成了我,陪着大山在外交友应酬,我成了她,待在家里照看小拓,身份就这么悄悄调转。
我不吵不闹,也不抱怨,安安分分做事,我装着已经完全老实,有几次,甚至陪着笑问她,我这样的表现,能不能换我尽快见心心一面,或者,给我看一张心心的近照也好,我太想她了。
每一次,她都轻描淡写地说:“再说吧。”
半年了啊,我的心心没准已经长高了,但我看不到。
我心里发抖,腿上发软,脸上还要装着一切如常,装着对她的“大度”感激涕零。
不过,这种伪装和刻意的讨好是有效果的,这几个月来,她对我的戒心渐渐小了,出门办事,经常让我抱着小拓一起,大概是看不起我,觉得我一个家庭妇女、女儿又被她控制,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已经认命当一个唯唯诺诺的小保姆了吧。
我有一个计划。
1998年7月2日/星期四/晴
大山,这可能是我最后一篇日记了,如果我再也不回来,这日记就是我的遗物。如果我回来了,那就是我成功了。
我觉得对李双秀这样的人,不应该抱有幻想,你越懦弱,她就越猖狂。她凭什么拿心心拿捏住我们全家?不能给她这个机会,她应该有报应。
这些日子,你的工地赶进度,我陪着她去过几次,我注意到,她在工地间穿行,有固定的路径,而那些路径两边,楼都还是半建设中的,有些楼板,就堆在还没封墙的楼面上,堆得不算很规范,很多拿撬棍能挪得动。
我在想,如果她从楼底下经过的时候,楼板从天而降、会发生什么事呢?
上一次杀她,她没死,我还真不信这个邪了:如果她被落下的楼板砸成了肉酱呢?她还能活吗?
家里进了豺狼,实在没人赶,我自己来吧。
祝我成功。
最不济,也请老天爷让我跟她同归于尽,给你和小拓,挣出一个没她的明天来。
如果我失败了,再没有回来,那也是命了。
你得把剩下的担子挑起来。
记得找心心。
哪怕女儿已经死了,也得把尸骨找回来,一个人死在陌生的地方,她会害怕的。
——【林喜柔的日记,选摘】
【第八卷 】
第116章 1
开车到石河,花了约莫一天半的时间。
炎拓对石河不算陌生,但经由石河进山林,还是第一次。
邢深安排了两个人在入山口接应,一个是老熟人,山强,另一个没见过,二十来岁,叫孙理,他之前走过青壤,对路线熟悉。
一回生,二回熟,山强笑嘻嘻跟炎拓打了招呼,又看聂九罗:“这位是?”
他不知道聂九罗的存在,邢深没交代过。
第1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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