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嬷嬷身后是一大帮子阿哥份例的奶妈子保姆,远远儿站着,对她蹲个福就要走。她一下就撑不住了,探着胳膊泣不成声,我的儿子
素夫人拽她,体面要紧,这么多人瞧着呢!嘴里规劝着,自己也潸然泪下。
皇帝心里不好受,冲赖嬷嬷回了回手示意她把孩子抱走,自己把素以圈进了怀里,喃喃说着,咱们商量好的,全当是给她一点慰藉。暂时分开,等你坐完了月子,让老虎回来也不是不能够。这一个月就舍她吧,她还有几个月能消耗呢?
素以哭哭啼啼被劝进了暖阁里,都说月子里不能掉眼泪,怕将来要闹红眼儿。她吞着气忍住了,心里有委屈,怪谁呢?怪进了这帝王家,那么多的身不由己,她无力应付。
说在静宜园住到满月再回宫,她没能等到那时候。孩子一走把她的魂也带走了,她在见心斋水深火热的煎熬了半个月,终于还是回到了紫禁城。
晋了贵妃,再住庆寿堂不合章程了,皇帝知道她念着孩子,让长满寿把翊坤宫腾了出来。翊坤宫和长chūn宫仅隔一条夹道,分明离得很近,但是要见孩子很还是难。皇后先头只说还未满月,等养足了再见不迟,后来就没有消息了。她想儿子想得发疯,肋间长了一串缠腰火丹,疼起来没日没夜,还是抵不住思念。她不知道别的嫔妃孩子被抱走后是怎么打发时间的,反正她得了空就坐在西边围廊底下,哪怕能听见老虎的哭声也好。
皇帝再有雅量,也开始受不了皇后的专横。有时候看素以痛苦,下了狠心打算上皇后寝宫讨要孩子,结果一个将死之人跪在你面前,尤其这人还同你十年相濡以沫,就算再杀伐决断,也下不去那手。
皇后的偏执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或者真的到了时候,xingqíng变得和以前不一样。花所有的时间来照顾老虎,但是不抱他,怕自己的晦气沾染给他。老虎养得很好,壮墩墩的一个大胖小子,他在皇后身边,填补了她不能为人母的缺憾,也纵得她占有yù变得空前的qiáng。她常常一个人在东次间门前溜达,除了贴身伺候的rǔ母和保姆,不让任何人靠近老虎。
不过这样的日子没能持续多久,她的病症越来越重,几乎下不了chuáng了。以前jī蛋大的硬块迅速扩张成茶碗大,半边小腹都是僵的。严三哥这个女科行家也无计可施了,对皇帝两手一摊,臣江郎才尽,再无后话。里头大约消耗了两个月吧,终于还是到了那天。
彼时素以已经开始管理宫务了,事qíng多起来分了心,没有之前那样一门心思了。她和皇帝的感qíng因为老虎被抱走,反倒变得愈发紧密。像所有遭受灾难的夫妻一样,困难大了,两副肩膀共同分担。皇帝往来于乾清宫和翊坤宫之间,颇有点关起门来单过的意思。晴音请礼贵妃过长chūn宫议事的时候正值掌灯,皇帝正捏着簪子拨灯花。听了消息一凛,也打算过去瞧瞧,被素以拦住了。
主子娘娘要见你,自然另外打发人请你。既然单叫我,大约有话和我说。她换了衣裳抚抚燕尾,把帕子掖在衣襟上,匆匆忙忙出了门。
自从老虎到长chūn宫,除了晨昏定省,皇后基本不见人了。今天冷不丁传她,素以心里惴惴不安,唯恐老虎有什么不妥,脚下也格外赶得急。然而进了长chūn宫宫门,又觉得这地方今天不同于往日。她看了晴音一眼,主子娘娘在哪儿?
晴音往配殿方向比了比,娘娘今儿不济,奴才有些担心
素以心下了然,快步进了东暖阁里。
屋里聚耀灯照得一室亮如白昼,皇后躺在炕上,额头下巴惨白如纸,两颊却是cháo红一片。见她进来了,朝圈椅指指,坐吧!
素以心里捏了下,冲她蹲福请安,依言坐在椅子里,往前探了探身,关切道,主子今儿怎么样?可吃过药了?
皇后笑了笑,阎王爷那儿要拿人了,吃瑶池仙丹也没有用。说罢长长一叹,素以,我不成事了。
她这样的留恋又无奈,素以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她还记得去年九月里给老公爷伺候丧事,回来之后皇后召见,赏了她一把金瓜子儿。那时候她看着还很健朗,侧身坐在南窗下,眼神温和,眉目如画现在瞧瞧,瘦脱了相,两腮凹下去,真真可怜。
其实她们之间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在生死面前,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毓宸皇后喘了两口气,我还是没能带到最后。我有这两个月时间,心里也足了。说实话对不住你,我不叫你来瞧他,也是怕你把他要回去。我是个自私的人她勾着唇角,笑却像哭,我有心病,娘家没有根基,自己不会生养,能依仗的,只有万岁爷的敬重。多亏了他,他这么念旧,容忍我到今天,我也觉得愧对他。至于老虎,我是真喜欢,他不哭不闹,是个好孩子。我这辈子没福气生儿育女,抢了别人的过过gān瘾,你别笑话我。
素以被她说得心酸,忙道,主子今儿怎么想起这些来,不管什么时候老虎都管您叫额涅的,他就是您的孩子。
皇后的泪滚进鬓角里,哀婉道,我死了,求你让他给我戴个孝,我也算身后有人了。
主子您别说丧气话素以掖掖眼睛,努力堆出个笑来,您安心将养,病去如抽丝,兴许过两天就好了。
皇后摇摇头,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肚子里头不知坏成什么样了你见过烂了心的西瓜么?烂了就得扔,再也好不了了。我真羡慕你,我在这高位上,其实是个空壳。不像你,有男人,有儿子,有个好身板,我想要有你这样的福分,只能指望下辈子了顿了顿道,素以,我还有桩事要托付你。
素以站起来回话,是,听主子示下。
皇后断断续续道,依着万岁爷对你的qíng分,册封你为中宫大有可能我也没有什么念想,就是我娘家兄弟放不下。恩佑你是知道的混日子的好手,什么都不在心上。没学问又不会办差,万一哪天冲撞了万岁爷,我不在了,怕没人护着他我说这个,可能有些qiáng人所难,好歹请你瞧着你妹子的面子,替我帮衬他点儿我就是到了yīn曹,也惦记你的好处。
素以欠身道,请主子放心,只要奴才在,一定护小公爷周全。主子也别说什么册封中宫的话,奴才是宫女子出身,晋封贵妃已经是万岁爷和您的抬举了,不敢再有任何非分之想。万岁爷早就有成算,您永远都是皇后,这位置没人能取代。
至此宫中无后么?昆皇后眼泪封住了口,脑子里空无一物,再也说不出话来。
素以蹲福退出暖阁,天已经黑透了。奶妈子把老虎送到她面前,她紧紧搂在怀里,失而复得的宝贝,怎么爱都不够。
走出很长一段路后回望长chūn宫,檐下宫灯摇曳。天太冷了,那宫阙隔着雾气飘飘渺渺恍在尘世那端。
她把脸贴在老虎温热的小脸上,还好她够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从夹道过去,翊坤宫就在眼前。宫人挑着灯笼在前头引路,迈进宫门就看见龙凤和玺下站着个人,遥遥若高山之独立,那是她的东齐。她紧了紧胳膊,还有这在怀的珠玉,现在细琢磨,一切都是命,没有她当初的误打误撞,哪里会有今天?
原来脸盲也没有什么不好。(完)
出版番外
早晨的雾还没有散,站在廊子下冲太阳看,可以看见细如粉尘的水气。
昨晚下了霜,院子里的石磨上积了厚厚一层白,把姑奶奶带泥的脚印盖住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摇摇晃晃过来,经过那爿磨,小手啪地一下拍在磨盘上,留下一个短而胖的手印。
哎哟我的爷!奶妈子从后面赶上来,两手一捞把孩子捞进了怀。把两个小巴掌合在一起来回地扫,嘴里絮絮说着,脏不脏?嗯,脏不脏?
孩子有人带,做妈的在横街上看人卖虫,探着头问砖沿上摆摊的,这天儿,您哪儿倒腾的官老爷?瞧这肥的,能跑得快吗?
您说快不快?买卖人手指头往官老爷屁股上一捅,虫腿大开大合,哧溜一下蹿到木头架子搭的天桥那头去了。
哟,好!孩子他妈直乐,这么些年真难瞧见这么好的肥骡,我打听打听,是西边槐树居来的货吧?那儿一年到头养得住。
买卖人不乐意了,边上一圈孩子看着,说槐树居进的货,不得把人吓死嘛!他没梗脖子,就是声气儿不大好,您真爱说笑话,城西那种地方横沟竖坎,保不定踩着死人过。我为赚这俩小钱儿上坟圈子逮虫,犯不上啊!
孩子他妈点头不跌,那是那是。对cha着袖子缄默下来,看街上人掏大子儿,领虫回家。她低头研究半天,虫后头拖的车是纸做的,被露水一浇都受cháo了。她又忍不住了,热心的提点人家,您怎么不拿麦秸秆做?您看纸烂了就跑不成了,还是麦秆儿好,遇水不化。
她专门拆台,买卖人不gān了,嗓门终于响起来,您买不买?不买您走人成不成?您东一棍子西一拐杖,我可支应不起。挺大个姑娘,怎么没眼力见儿呢?我这儿做生意呢,小本买卖不够您消遣的。您爱说,您上茶馆唱大鼓书去,我卖完了虫给您叫好,请吧您呐!
孩子他妈啧地一声,这话怎么说的!
买卖人不耐烦她,猛昂起脑袋吆喝起来,好肥骡子来,好热车呀!官老爷配小纸车来,一个大子儿一对儿来嗳
孩子他妈讪讪地,知道人家不待见她,本来想走,琢磨了下,从荷包里掏出块碎银子来,我买一个,甭找钱了,剩下的算打赏。
这块碎银子够买一百只虫了,那姑娘弯腰挑了一只,转身就走了。买卖人有点发懵,不知道谁家姑奶奶这么大手笔。抬头看,姑娘穿着宝蓝色葫芦双喜遍地金的夹袍,瞧衣裳款儿像宫里的内家样。走路模样也好看,身条儿笔直,走起来一根线。那线一游,游进护军统领素泰家去了。买卖人吓得魂灵出窍,素家有个闺女在宫里做皇贵妃,听说三天两头爱回娘家小住。看看这边边角角里站着的戴刀侍卫,再看看二品京官家的阀阅门楣。买卖人暗叫一声妈,虫也不要了,背起匣子撒腿就跑了。
贵妃进了门招手,老虎,来来,看额涅给你带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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