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转过脸来看他,朕说了要见她吗?你这杀才枉揣圣意,活得不耐烦了?
这么一句话真让人惶恐起来,一溜的人都傻了眼,垂着手虾着腰,谁也不敢多半句嘴。他漠然去接边上太监手里的伞,问,今儿军机处谁当值?
长满寿忙道,回主子话,是大学士额尔赫。
皇帝点了点头,朕想起桩政事要议,你们别跟着。说着自顾自踏进了雨里。
荣寿从小太监手里接过一双鹿皮油靴,刚要开口说话,想想又咽了回去。快三更了,大半夜的上军机值房,自打上会江南水患后再没有过。其实明眼人一眼就瞧得出来,万岁爷这是找个由头好路过乾清宫天街吧!他转过头来,皮笑ròu不笑的看着长满寿,二总管,您瞧万岁爷这是怎么了?
长满寿耷拉着眼皮,笑嘻嘻道,大总管您可是万岁爷肚子里的蛔虫,连您都不知道,我这么个二等总管,我能知道什么呀!
您这份自谦真难得。荣寿道,面皮板起来,主子爷冒着雨出去,又不让人跟着,万一着了凉可怎么得了!万一太皇太后问起来,咱们近身伺候的,谁都逃不了gān系。
长满寿拍拍胸,您可别吓唬我,我不经吓。我是乾清宫里伺候的,万岁爷跟前排不上号。不像您,老佛爷对您何等的信任,真要出了岔子,怕是不大好了。
荣寿有一拳打空的失落感,只狠狠瞪着他,半晌歪着一边嘴角哼哼的笑,这话得两说,哪天老佛爷见了这位素以姑娘,事儿可就不是这么简单了。老佛爷心里明镜儿似的,您说
长满寿冲他拱拱手,我的大总管,这会儿可不是磨嘴皮子的时候,主子在雨里呢!我要是您,不着急牵五跘六。老佛爷问起来敷衍还来不及,往上报,万岁爷知道了,那真是不要脑袋了。
荣寿恨得牙根儿痒痒,心里吊着又不敢跟上去,几个人在出檐下鹄立着,就剩下大眼瞪小眼了。
秋雨绵绵密密,寒冷是整块的。已经有了入冬的迹象,呼出去的气在眼前幻化成了雾。军机处离养心殿不远,在内务府值房和侍卫值房中间,出了内右门右手边就是。皇帝走得很慢,一步一步,看得见隆宗门的时候,软底鞋湿了大半。乾清门上纱灯在风里摇摆,青砖沾了水,油亮亮的直反光。他站在夹角处往东边看,提铃的人在天街那头,隐隐绰绰的身影瞧不真,就听见杂乱的铃音和孱弱的声气。
皇帝顿住脚,他也有点闹不清自己,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到这里来gān嘛来了?仔仔细细回忆回忆,没什么差可办,去军机处不过是个借口,他来是为了查验那丫头提铃尽不尽职的。无聊至此,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远远的铃声来了,还伴着木疙瘩敲在砖面上笃笃的声响,他才想起来赏了她一双花盆底,原本是为了作弄,这下子成了刑罚。那丫头实心眼,果真穿到现在。其实提铃的活儿没人监督,她大可以悄悄换软底鞋的。
人影渐次近了,他闪身让到暗处,有意存着挑剔的心来观察,居然是一无所获。有时不得不承认她底子扎实,滑溜的地面上穿花盆底,照样穿出别样的优雅来。借着朦胧的光线看,虚虚实实,很有股子làng漫风韵。可是到了能辨清五官的距离,他又觉得有点揪心。她浑身都湿透了,鬓角的发弯弯贴在脸颊上,惨白的面孔,失神的眼睛。原来那款款摇曳的身姿不是想象的那样美好,妖娆只是因为冷得打颤罢了。
突然她扑倒下来,铜铃在地上叮铃铃滚了好几圈,他听见她不无遗憾的叹气,第三回了。
他终于从黑暗里走出来伸手拉她,可是她抬起眼睛望他,有点愕然,又有点尴尬,真不好意思的谢谢大人了。
☆、第27章
大人?皇帝挑着眉毛看她,见她可怜,手里雨伞往前倾斜了点,又听她打着哆嗦说,这么晚了您还溜达呢?您是侍卫处的吧?
皇帝不置可否,手上使把劲儿,一下子把她拽了起来。她立住了继续摇晃,咳,您瞧我这láng狈模样谢谢您搭手。
撑得住吗?他说,冷不冷?问完了自己觉得有点傻,她都这样了,不冷不大可能。
她边擦脸边朝后让,您不给我打伞我还能忍住可您伞骨上的滴水灌进我脖子里她冻得说不出话来,带着哭腔哼哼,我冷
皇帝这才发现自己撑伞本事不高,没帮上忙不说,反而有落井下石的嫌疑。
她抖得要散架了,站都站不稳,再这么下去看来是不成。皇帝没多想,也不计较她是淋花了眼,还是脸盲发作没认出他来,扬声道,来人。
一声令下,边上侍卫值房里哗啦啦跑出来一队人马,就地跪在水里打千儿请示下。后面太监也来了,仰着脸虾着腰,奴才听万岁爷的旨。
皇帝拿手指头点点,给她换身衣裳,太皇太后千秋快到了,别脏了地方。
这里离慈宁宫近,死在这儿就算是脏了这块地方。太监们省得,忙cha秧道是。
素以像霜打的茄子,也没那劲道怪自己没眼力了,爱谁谁吧!自个儿都快死了,还管那些个!太监们来扶她,她乐得顺风倒,探脖子喊一声谢主隆恩,就给架进了内右门。
荣寿见人走了,对皇帝呵腰道,主子快回去吧,看鞋都湿了,回头寒气从脚底下窜上来。奴才叫御膳房熬了姜汤,主子喝了好歇着。昨儿一夜没睡,白天又上畅chūn园瞧老皇爷,这么下去身子受不住。
皇帝慢慢往回走,走了几步吩咐,也给她送一碗,死了就没乐子了。
荣寿算是明白了,这叫成也皇太后败也皇太后。素以入了皇上眼是因为她长得像太后,这会儿留着小命也是因为长得像太后。万岁爷不叫她死,其实是活着好解闷子,这么说来也甚通。他麻利儿嗻了一声,主子放心,这丫头死不了。做奴才的哪有那么金贵,淋回雨就gān了油碗,又不是上年纪的老太太,决计不能够。
皇帝不言声,闲庭信步似的进了养心门。回到殿里重新擦身子换衣裳,长满寿托着托碟进来,毕恭毕敬向上敬献。他接过来喝了口,垂眼问,那丫头怎么样了?
长满寿笑道,主子记挂她,是她上辈子的造化。这会儿人在围房里,吃了药,抱着炭盆取暖呢!可怜见儿的,那贞说泡得身上ròu皮儿都发白了,才刚腿还抽筋来着,那贞给抻了老半天才见好。
荣寿听了哂笑,我才还和万岁爷说她受得住呢,没想到这么不经夸。
长满寿瞥他一眼,人家是姑娘家,阿玛官儿虽小也是个四品的衔儿。没进宫前养在闺里,和您老家那些下了沟渠上炕头的女人没法比。
荣寿被他说得发愣,这叫什么话?他老家都是些钻沟打野仗的女人,实在太瞧不起人了!他yīn恻恻的咬着槽牙,二总管,您的意思是万岁爷罚错了她,她就该像菩萨似的供着?您要这么认为,那可太没成色了。
长满寿哟了声,巴巴儿瞧着皇帝说,万岁爷您明鉴,奴才可没这么说。
皇帝不爱听他们打嘴仗,chuīchuī杯里姜末儿道,再多嘴,不用朕发话,自己上敬事房领板子去。
两个人吓得一缩脖儿,嘴里说万万不敢,垂手挨到边上去了。外面那贞打起帘子进来伺候,见皇帝坐着便道,主子还没歇下?说着来接皇帝手里的盖盅,觑觑他脸色道,主子,奴才想给素以求个qíng儿,她这模样,今晚上怕是没法提铃了。奴才看她走路打晃,几次挣扎起来,像喝醉了似的,腿里使不上劲儿。主子您看
皇帝略顿了下,罢了,今儿就免了她的罚。这会子人怎么样了?
那贞看了两位总管一眼,讪讪笑道,那丫头孩子气儿,先头还说要磨豆浆的,我出去了一回,回来看她,趴在磨盘上睡着了。
真是个心胸宽广的,天塌下来也能踏实睡。这趟又没认出他,她倒是不担心得罪他。老话说虱多不痒,犯错犯得太多,习惯成自然,已经全不放在心上了。这种脾气不错,自己知道宽慰自己,别人恼火是别人的事,她压根儿不在乎。皇帝突然觉得有点糟心,自己太较真,反而显得皇帝忒小肚jī肠。
他摆摆手,都退下吧!
司衾司帐进来服侍,其余的都跪安了。他仰在引枕上,近来眼睛不大好,枕头里灌着甘jú能明目,只是翻个身就沙沙作响。也说不清原委,这段时间政务不忙,松散下来,人就变得空落落的。当真是个劳碌命,能够歇一歇,却不知道自己该gān什么了。或许哪天得了闲上景陵祭拜额涅去,他对额涅有愧,儿子做了皇帝,碍于皇父和太后都还健在,没能给她这个亲额涅上尊号,这是做儿子的大不孝。
今天在畅chūn园看见皇父一家子那么和睦,自己就跟外人似的,心里还是感到难过。其实不管多大年纪,对自己的父母亲总有一份感qíng上的依赖。他小时候养在淑妃宫里,六岁之后吃住都在阿哥所,自小就没有感受过亲qíng。祁人祖上有规矩,即便知道母亲是谁,为免慈母败儿也不能走得太亲近。不过相较于其他兄弟他还算是好的,毕竟额涅是贵妃,他还能偷个空档钻进建福宫去。可惜那时候不懂事,对额涅欠缺理解,母子不相亲,成了这一生最大的遗憾。
雨打在棂子上飒飒作响,今儿想起这么些成年旧事来,奇怪得紧。千头万绪在脑子里盘桓,辗转一阵方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次日醒来已经天光大亮了,自打会记事起五更点卯,这是多年积攒下来的习惯。今天不知怎么居然晏起(晚起)了,亏得逢上休沐,倒也没什么妨碍。外面的光透过huáng绫帐子照进来,迷迷糊糊里看过去,像个安全温暖的壳。稍醒了醒神才撑坐起来,伸手去撩帐子,外面立刻响起了击节。荣寿隔着帘子高声请安,穿堂里一溜薄底鞋踩在墁砖上的脚步声,御前的人来伺候洗漱了。
他坐在龙chuáng上,小太监跪在一旁给他穿鞋。他担心天气,便下了脚踏去推南窗。外面雨势缠绵,看来一时半会儿出不了太阳。视线一转,很意外看见了素以,她正端着漆盘从廊庑底下过来。他这才想起昨天自己把她捡回了养心殿,她留到现在,大约是为了做豆汁儿吧!
后殿里静悄悄,碗底搁在花梨桌上的声响隐约可闻。他托着双臂让太监更衣,换好了常服配上葫芦活计,又漱口净脸,收拾妥当才过地罩往后殿里去。那头早就已经铺排好了早点,七七八八的小食,加起来摊了大半张桌子。他站在门前的盆栽边上看,她梳着平常的把子头,没什么首饰,一边缀着个穗子,颜色也不鲜亮,淡淡的粉。大概怕豆汁凉了,不时的拿手摸银吊子。前几次见她都是梳着大辫子,今天换了个发式倒有些新奇。一低头,细细的穗儿在脸颊边上摆动,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粉藕也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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