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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满寿瞥了那贞一眼,果然御前的人没有一个是杵窝子。不满意自己给顶替了,又不好明着说,暗里踹上一脚也好。他只作不察觉,那就照她说的办,万岁爷要问起来,你就说那贞身上不利索。赶紧的,主子爷等茶呢!
    素以没办法,只得抚抚头上绒花,扫扫身上袍子,昂首挺胸的往正殿方向去了。
    已经到了午夜时分,迈到露天的地方,雾气沉重得面对面瞧不见人。她护着手里茶吊子上丹陛,养心殿廊庑下挂着一溜宫灯,照得檐下和玺彩画辉煌迷眼。她来不及欣赏,伸手去推菱花门,门臼微微转开一些,稍侧过身就挤进去了。
    皇帝还在御案后坐着,jīng神头看着很好,并没有萎顿的样子。素以憋了口气过去,把案头凉了的茶撤回托盘里,重新换上杯子续水。这些伺候人的规矩尚仪局里都练得滚瓜烂熟了,这会儿用起来倒也不费劲。
    皇帝眼角的余光瞥见一双陌生的手,指尖纤细灵动,衬着红釉描金龙的瓷器,有种清晰而惊人的美丽。指甲盖儿饱满圆润,在灯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可惜了无名指上有块血瘀,在月牙痕的位置向上蔓延,占据了甲面的大半。
    手指头是怎么回事?他问,今天弄伤的?
    素以怔了怔,没想到皇帝还会和她说话,忙答道,回万岁爷的话,不是今天。是头天到公爷家治丧,入了夜着急要搬凳做法事,底下人像无头苍蝇似的,混乱里砸了我的手。
    她声气淡淡的,很不以为然。十指连心,疼过的人都知道。宫里的妃嫔磕着一点儿都要到他跟前来诉苦,同样的女人,她倒是耐摔打得很。
    罚那些人了吗?她是府外的,到人家府上指使人,那些刁奴自然不服气,或者是有意给她下马威也不一定。
    素以抿嘴笑了笑,怎么罚呢?人家也不是存心的。再说我是大内派过去的,为这么点事儿就张牙舞爪,人家背后说小家儿气,连带着宫里也折脸面。
    这话说出来不知是不是成心,总让人隐隐感觉有股反讽的味道。皇帝不言声,抬起眼睛看她,她是打算用她的穷大方来衬托他的斤斤计较么?
    被皇帝的龙眼打量可不是好玩的,素以心头一跳,立马又慌了神。
    作者有话要说:①他坦:榻榻,宫人集体宿舍。
    ☆、第19章
    万岁爷,奴才说错话了?她惶惶的瞪着一双大眼睛,满脸惊惧的看着他。宫人犯了错有专门的流程,跪下、磕头、求饶。素以正打算这么gān,皇帝却淡淡的调开了视线。这就算赦免了吧!她心里跳得嗵嗵的,这会儿一看有缓,才松口气。存着小心的捧着福禄寿托碟递过去,轻声道,万岁爷歇会儿,喝口茶。
    他接过来托在手里,盖子刮了刮茶叶,抿上一口问,外头雾气重吗?
    重。她说,走在里头像躺在棉花包里似的。
    做皇帝心怀天下,变了点儿天就要担心漕运的事。秋收后的粮食要往京畿粮仓运输,雾里船队没法子行进,万一再连着下雨,那千万石的粮食就要霉了。
    你说明天能不能出太阳?他的手指在huáng绫桌面上笃笃点着,昨儿临入夜就有点yīn,怕早上要发作。
    素以往外看看,这个说不好,天要下雨,挡也挡不住。
    皇帝沉寂下来,靠着椅圈捏了捏眉心。素以偷着瞧一眼,皇帝脸上颜色不霁,她知道为君者肩头有重压,也不敢过多的停留,免得触了逆鳞招霉运。正要收拾收拾退下去,又听见皇帝说,你回头告诉长满寿,叫他准备行辇,退了朝朕要上畅chūn园给太上皇请安。
    素以应个嗻,奴才这就去传话。
    他垂下眼帘吁口气,别急,留下说会子话。
    素以不知道有什么可说的,既然主子发了话,走是走不了了,只有老老实实在边上肃立。
    皇帝偏头复又看她,你和十三爷早前就认识?
    素以想起那天乾清宫里的事,那位小爷是老皇爷和太后的娇儿子,她以前应该是没有见过的。其实她除了认人困难点,具体的什么地方发生过什么事,记得却是分外清楚。就像眼睛看不见的人,听力特别发达一样,总有长处来弥补短处。十三爷为什么替她说话她不知道,但是既然他有了这么个借口,自己就得顺着话头往下说。两个人口径一致,假的也变成真的了。因颔首,有一年大雪,睿王爷过慈宁宫面见太皇太后,经过慈荫楼雪封了道儿,是奴才给王爷扫的雪。
    皇帝哦了声,这么说来是有老jiāoqíng的。你去过畅chūn园么?
    素以笑了笑,哪能呢!奴才是大内人,没机会往畅chūn园去。上回公爷家丧事儿是入宫七年里头回出宫,到了外头样样看着都透着新鲜。这七年四九城变了样了,万岁爷治下国泰民安,连城门楼子都加高了,万岁爷真厉害!
    万岁爷真厉害?打从登基后就没再听人这么夸过他了,通常溢美之辞都是文绉绉的,隔靴搔痒点到为止。他听她这些耿直的话,眉梢渐渐舒展开来,微打个顿,转过脸若无其事道,睿王爷对你不薄,回头登门给他磕头谢恩吧!
    这是要捎带上她一道往畅chūn园去,皇帝的算计不是她能看透的,既有了皇命,照办就是了。素以蹲个福道,是,奴才天亮到尚仪局卸了差就来。
    皇帝批折子批累了,觉得和她闲聊也满有意思。虽然她顶了张不讨喜的脸,但是说话不乏味,拿她解解闷也不无不可。便倚着灰鼠椅搭问她,你家里有兄弟吗?
    都说皇帝不爱开金口,素以倒觉得不像。他会自己找话题,慢慢的,敦实的,一递一声循序渐进。她垂眼看着地面的波斯地毯答话,回万岁爷,奴才家有两个哥子。哥哥们成了亲,现在我那些侄儿都满地跑了。还有一个妹妹,本来也到了入选的年纪,可是自小腿上有毛病,走道走不好
    她有些尴尬,皇帝点点头,朕没猜错,你们家还真有残疾。
    素以愣了下,心道这皇帝真有见fèngcha针的本事。她眼神不好,非把她归到残疾一类里去。这么的也没法子,人家是主子,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你是嫡出还是庶出?他又问,轻描淡写的语气。
    素以这下子扬眉吐气的挺了挺胸,奴才是嫡出,奴才的阿玛早年有个通房,后来病死了,我阿玛就没再纳妾,一直只有我额涅一房太太。
    倒难得。皇帝说,在旗的男人玩兴大,走jī斗狗,听戏看花娶小老婆一样不落。你阿玛算正路的,这点和老承恩公当年很像。
    皇帝损人真是一绝啊!素以憋得脸发红,还要蹲福,奴才阿玛不敢和承恩公比,谢万岁爷抬举。
    说起承恩公,那天小公爷在饭局上打听你了。皇帝漫不经心,边说边拧过身子看奏折上的墨迹gān了没有。
    素以挺意外,估摸着小公爷是好奇她怎么得罪了皇帝,念着她伺候丧事的qíng儿,打算伸把援手捞人。她顺势道,小公爷和老福晋都挺客气,奴才在昆府上很受照应。
    皇帝看着高深的屋顶不说话,通常恩佑惦记哪个女人了,接下来的事儿就能料到十之八/九。他做阿哥那会儿和他在一处读过书,那是个狗见了都摇头的人物,总师傅头上也敢薅把毛,名声如雷贯耳。
    小公爷岁数大了,眼看着沉稳,和以前不大一样了。他说,量了两勺水到端砚里,自己捏着墨块慢慢的研,当年他有个绰号叫琉璃喇叭,天生的会抖机灵。那时候保和殿大学士教我们学问,出了个题,问大伙儿要是平民,打算gān什么营生糊口。众人七嘴八舌,有的说开裁fèng铺,有的说贩米,最不济的说唱八角鼓。你猜猜他说什么?
    小公爷这么稀奇的人,想出来的东西肯定也稀奇。素以摇摇头,我猜不着,万岁爷说说。
    皇帝眼里浮起笑意,也确实没几个人猜得着,他说了两样,首选学打胎手艺。官家小姐有了私孩子不能留,为了赶紧打发,多少钱都愿意花。第二是批殃榜,死人钱最好挣,不给钱就不让下葬。
    素以笑起来,小公爷真聪明,这种买卖都想得出来。活儿是下等些,来钱确实快。
    是啊,那时候师傅嘴上骂他猴息子,人后却夸他。说他虽然不着调,但是脑子好使是真的。皇帝说,有歪才,说不定就能有出息。
    素以忙应道,万岁爷说得极是,横竖万岁爷是火眼金睛,什么人什么命,全在万岁爷手心里捏着。
    他又沉默下来,天xing深沉的人不会滔滔不绝,经常在说话的间隙有断档。这是做皇子时养成的习惯,因为要聆听,要消化。他不是嫡长,东篱出岔子前的十三年他仅仅是个普通的huáng带子。和其他兄弟一样,不受眷顾,不受重视。生活的大部分时间在受训诫,皇父的、皇后的、总师傅的。现在做了皇帝,听得更多了,八方奏表,上疏谏议。他的脾气里还是隐忍占了大部分,似乎只有怒极呵斥时才会来上一番长篇大论。今天说这些,已经算多的了。
    素以看他脸上淡漠,回身瞧钟点已经jiāo丑时牌,便小心道,过不多久就该叫起了,万岁爷何不歇会子?打个盹也好啊,这么熬着,没的伤了身子。
    皇帝的眼波流转过来,冷冰冰的乜她。要不是她在夹道里jī猫子鬼叫,他何至于闹得睡意全无!
    素以知道他眼里的含义,吓得敛神蹲福,奴才明晚一定小心嗓门儿,进了内右门就不出声了。
    皇帝不搭理她,重又提笔蘸墨。素以见状不敢再逗留,纳个福就托着茶盘却行退出了养心殿。心里记挂着给长满寿传话,匆匆穿过垂花门往抱厦里去。
    长满寿那头等她出来,到底时候久了也耐不住,坐在条凳上打起瞌睡来。素以到了跟前也没察觉,只顾在那儿前仰后合的撞钟。间或一声呼噜,石破天惊也能把自己震个八分醒。
    素以叫他,谙达,别睡了,万岁爷有旨意。
    这是最有效的回魂办法,长满寿半梦半醒里猛一个激灵就纵了起来,哗啦一声扫袖打下千儿,嘴里高应着,奴才接旨!
    素以让了让,谙达,您睡懵了?万岁爷没在,您行什么礼啊!
    长满寿这才抬起眼,看明白了站起来,拍着心口嘟囔,吓我一跳!话别说半截,什么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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