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道:奴才不过小时候学过几日,一时胆大贸然,有rǔ王爷清听,请王爷恕罪。福全道:不用过谦,今晚这样的好月,正宜听箫,你再chuī一套曲来。琳琅只得想了一想,细细chuī了一套《九域》,这《九域》原是赞颂周公之辞,周公乃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幼以孝仁而异于群子;武王即位,则以忠诚辅翼武王。她以此曲来应王命,却是极为妥切,不仅颂德福全,且将先帝及当今皇帝比做文武二贤帝。福全听了,却禁不住面露微笑,待得听完,方问:你念过书么?
琳琅答:只是识得几个字罢了。福全点一点头,环顾左右,忽问:你们都是当什么差事的?玉箸这才恭声答:回王爷的话,奴才们都是浣衣房的。福全哦了一声,忽听帐帘响动,一个小太监进来,见着福全,喜出望外的请个安:王爷原来在这里,叫奴才好找万岁爷那里正寻王爷呢。
福全听了,忙带人去了。待他走后,帐中这才炸了锅似的。玉箸先拍拍胸口,吁了口气方道:真真唬了我一跳,没想到竟是裕王爷。琳琅,亏得你机灵。琳琅道:姑姑什么没经历过,只不过咱们在内廷,从来不见外面的人,所以姑姑才一时没想到罢了。玉箸到帐门畔往外瞧了瞧天色,说:这就打开铺盖吧,明儿还要早起当差呢。众人答应着,七手八脚去铺了毡子,收拾了睡下。
琳琅的铺盖正在玉箸之侧,她辗转半晌,难以入眠,只静静听着帐外的坼声,远远像是打过三更了。帐中安静下来,听得熟睡各人此起彼伏的微鼾之声。人人都睡得酣然沉香了,她不由自主便轻轻叹了口气。玉箸却低低问:还没睡着么?琳琅忙轻声歉然:我有择席的毛病,定是吵着姑姑了。玉箸说:我也是换了地头,睡不踏实。顿了顿,依旧声如蝇语:今儿瞧那qíng形,裕王爷倒像是有所触动,只怕你可望有所倚靠了。虽在暗夜里,琳琅只觉得双颊滚烫,隔了良久方声如蚊蚋:姑姑,连你也来打趣我?玉箸轻声道:你知道我不是打趣你,裕王爷是皇上的兄长,敕封的亲王。他若开口向皇上或太后说一声,你也算是出脱了。琳琅只是不作声,久久方道:姑姑,我没有那样天大的福气。玉箸也静默下来,隔了许久却轻轻叹了一声,道:老实说,假若裕王爷真开口问皇上讨了你去,我还替你委屈,你的福份应当还远不止这个才是。她声音极低,只在琳琅耳畔轻轻道出,琳琅隐约听得真切,骇异之下,终究只低低说:姑姑你竟这样讲,琳琅做梦都不敢想。玉箸这些日子所思终于脱口而出,心中略慰,依旧只是耳语道:其实我在宫里头这些年,独独遇上你,叫人觉着是个有福的。姑姑倚老卖个老,假若真有那么一日,也算是姑姑没有看走眼。琳琅从被下握了她的手:姑姑说得人怕起来,我哪会有那样的福份。姑姑别说这些折煞人的话了。玉箸轻轻在她手上拍了一拍,只说:睡罢。
第二日却是极晴朗的好天气,因行围在外诸事从简,人手便显得吃紧。琳琅见衣裳没有洗出来,便自告奋勇去帮忙洗浣。chūn三月里,芳糙如茵,夹杂野花纷乱,一路行去惊起彩蝶飞鸟,四五个宫人抬了大筐的衣物,在水声溅溅的河畔浣洗。
琳琅方洗了几槌,忽然哎呀了一声,她本不惯在河畔浣衣,不留神却叫那水濡湿了鞋,脚下凉丝丝全湿得透了。见几个同伴都赤着足踩在浅水之中,不由笑道:虽说是chūn上,踏在水里不凉么?一位宫女便道:这会子也惯了,倒也有趣,你也下来试试。琳琅见那河水碧绿,清澈见底,自己到底有几分怯意,笑道:我倒有些怕水流得这样急呢。旁边宫女便说笑:这浅的水,哪里就能冲走你?琳琅只是摇头笑道:不成,我不敢呢。正在笑语晏晏间。忽见一个小宫女从林子那头寻来,老远便喘吁吁的喊:琳琅姐姐,快,快玉姑姑叫你回去呢。
琳琅不由一怔,手里的一件江绸衫子便顺水漂去了,连忙伸手去捞住。将衣筐衣槌jiāo给了同伴,跟着小宫女回营帐去。玉箸正坐在那里发愁,见她进来忙叫了她过去,给她瞧一件石青夹衣,琳琅见那织锦是妆花龙纹,知道是御衣,那衣肩上却撕了寸许来长的一道口子。玉箸道:万岁爷今天上午行围时,这衣裳叫树枝挂了这么一道口子,偏生这回织补上的人都留在宫里,你瞧瞧能不能拾掇?
琳琅道:姑姑吩咐,本该勉力试一试,可是这是御用之物,我怕弄不好,反倒连累了姑姑。玉箸道:这回想不到天气这样暖和,只带了三件夹衣出来,晚上万岁爷指不定就要换,回京里去取又来不及,四执库那些人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也是急病乱投医,拿到咱们这边来。我知道你的手艺,你不妨试试。
琳琅细细看了,取了绷子来绷上,先排纬识经,再细细看一回,方道:这会子上哪里去找这真金线来。玉箸说:我瞧你那里有丝线。琳琅说:只怕补上不十分像,这云锦妆花没有真金线,可充不过去。玉箸脸上略有焦灼之色,琳琅想了一想,说道:我先织补上了,再瞧瞧有没有旁的法子。
那云锦本是一根丝也错不得的,琳琅劈了丝来慢慢生脚,而后通经续纬。足足补了两个多时辰,方将那道口子织了起来,但见细灰一线淡痕,无论如何掩不过去。玉箸叹了口气,说:也只得这样了。
琳琅想了一想,却拈了线来,在那补痕上绣出一朵四合如意云纹。玉箸见她绣到一半,已经抚掌称妙,待得绣完,正好将那补痕掩盖住。琳琅微笑道:这边肩上也只得绣一朵,方才掩得过去。
待得另一朵云纹绣完,将衣裳挂起来看,果然天衣无fèng,宛若生成。玉箸握了琳琅的手,喜不自禁。
第6章
玉箸打发了人送衣裳去,天色近晚,琳琅这几个时辰不过胡乱咽了几个饽饽,这会子做完了活,方才觉得饿了。玉箸说:这会子人也没有,点心也没有,我去叫他们给你做个锅子来吃。琳琅忙说:不劳动姑姑了,反正我这会子腿脚发麻,想着出去走走,正好去厨房里瞧瞧有什么现成吃的。因是围猎在外的御营行在,规矩稍懈,玉箸便说:也罢,你去吃口热的也好。
谁知琳琅到了厨房,天气已晚,厨房也只剩了些饽饽。琳琅拿了些,出帐来抬头一望,只见半天晚霞,那天碧蓝发青,仿佛水晶冻子一样莹透,星子一颗颗正露出来,她贪看那晚霞,顺着路就往河边走去。暮色四起,河水溅溅,晚风里都是青糙树叶的清香,不一会儿月亮升起来,低低的在树桠之间,月色淡白,照得四下里如笼轻纱。
她吃完了饽饽,下到河边去洗手,刚捧起水来,不防肋下扣子上系的帕子松了,一下子落在水里,帕子极轻,河水已经冲出去了。她不及多想,一脚已经踏在河里,好在河水清浅,忙将鞋子提在手中,淌水去拾。那河虽浅,水流却湍急。琳琅追出百余步,小河拐了个弯,一枝枯木横于河面,那帕子叫枯木在水里的枝柯勾住了,方才不再随波逐làng。她去拾了帕子,辫子滑下来也没留神,叫那枝子挂住了,忙取下来。这时方才觉得脚下凉凉滑滑,虽冷,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新奇有趣。那水不断从脚面流过,又痒又苏,忍不住一弯腰便在那枯木上坐下来,将那帕子拧gān了晾在枝间。只见河岸畔皆是新发的苇叶,那月亮极低,却是极亮,照着那新苇叶子在风里哗哗轻响。她见辫子挂得毛了,便打开来重新辫。那月色极好,如rǔ如雪,似纱似烟。她想起极小的时候,嬷嬷唱的悠车歌,手里拢着头发,嘴里就轻轻哼着:
悠悠扎,巴布扎,láng来啦,虎来啦,马虎跳墙过来啦。
悠悠扎,巴布扎,小阿哥,快睡吧,阿玛出征伐马啦
只唱了这两句,忽听苇叶轻响,哗哗响着分明往这边来,唬得她攥着发辫站起来,脱口喝问:是谁?却不敢转身,只怕是豺láng野shòu。心里怦怦乱跳,目光偷瞥,只见月光下河面倒映影绰是个人影,只听对方问:你是谁?这里是行在大营,你是什么人?却是年轻男子的声音。琳琅见他如斯责问,料得是巡夜的侍卫,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却不敢抬头,道:我是随扈的宫女。心里害怕受责罚,久久听不到对方再开口说话,终于大着胆子用眼角一瞥,只见到一袭绛色袍角,却不是侍卫的制袍。一抬头见月下分明,那男子立在苇丛间,仿若临风一枝劲苇,眉宇间磊落分明,那目光却极是温和,只听他问:你站在水里不冷么?
她脸上一红,低下头去。见自己赤足踏在碧水间,越发窘迫,忙想上岸来,不料泥滩上的卵石极滑,急切间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幸得那人眼明手快,在她肘上托了一把,她方站稳妥了。她本已经窘迫到了极处,满俗女孩儿家的脚是极尊贵的,等闲不能让人瞧见,当着陌生男子的面这样失礼,琳琅连耳根子都红得像要烧起来,只得轻声道:劳驾你转过脸去,我好穿鞋。
只见他怔了一下,转过身去。她穿好鞋子,默默向他背影请个安算是答谢,便悄然顺着河岸回去了。她步态轻盈,那男子立在那里,没听到她说话,不便转过身来。只听河水哗哗,风chuī着四面树木枝叶漱然有声,伫立良久,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只见月色如水,苇叶摇曳,哪里还有人。
他微一踯蹰,双掌互击啪啪两声轻响。林木之后便转出两名侍卫,躬身向他行礼。他向枯木枝上那方绢白一指:那是什么?
一名侍卫便道:奴才去瞧。却行而退,至河岸方微侧着身子去取下,双手奉上前来给他:主子,是方帕子。他接在手里,白绢帕子微湿,带着河水郁青的水气,夹着一线幽香,淡缃色丝线绣出四合如意云纹,极是清雅的花样。
琳琅回到帐中,心里犹自怦怦直跳。只不知对方是何人,慌乱间他的衣冠也没瞧出端倪。心里揣摩大约是随扈行猎的王公大臣,自己定是胡乱闯到人家的行辕营地里去了,心下惴惴不安。玉箸派去送衣裳的人已经回来了,说道:李谙达见了极是欢喜,说要改日亲自来拜谢姑姑呢。玉箸笑道:谢我不必了,谢琳琅的巧手就是了。一低头见了琳琅的鞋,哎哟了一声道:怎么湿成这样?琳琅这才想起来,忙去换下湿鞋:我去河边洗手,打湿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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