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文澜那鹰隼一般的眼眸眯了眯,确认并未看错后,果断斥令吹号角的小兵。
幽咽号声飘荡于秋夜的沧城之上,大齐的兵马同样蠢蠢欲动起来。
戚文澜转身下城楼,准备清点人手,军医正巧惴惴不安地向他走来,道:“小将军,将军他又睡过去了,您……”
戚文澜摆摆手,道:“看顾好老爷子,再醒的话逼他吃点东西。”
说罢向军营赶去。锋锐地像把刚被粗糙试刀石打磨过的利刃。
连夜来犯的东燕十万奇袭兵像定海神针,定住了戚文澜漂泊不定的三魂七魄。
他无暇顾及更多了,顺着命运汹涌逆流而上。
即便心知肚明他爹也是被象征性抢救医治一番,鬼谷谷主来了都无力回天,也没有那般惶恐不定。
好似秋日过去,冬日会来,然后春季再盛,是自然而然的新旧交替。
老将军的丧报和东燕举军来犯的消息,同时抵达帝都。
那日望都下了一天一夜的雪,起来时满眼都是刺目的白,缟素般横铺大地之上。
“今儿初雪来得真早。”叶竹撩开竹帘,朝窗外探去,对坐在太子府回廊前的谢重姒说道,“这还未正儿八经入冬呢,尚算秋末,去年这时还热着嘞。殿下,您不冷吗?”
“落雪没有化雪寒。尚可。”谢重姒抬头看向远处昏沉的天,就着寒风用完早膳——
她执意如此,叶竹劝了几遍也没再敢吱声,只是说道:“温远大人在候着呢。”
谢重姒淡淡地道:“老温啊……来负荆请罪的吧?为着那句误判的‘毛毛雨’。不干他事儿。任谁也不会猜到,东燕民生凋敝这么久,还会穷兵黩武。更猜不到燕皇丞相在此,还敢相战,不把卿相朝官性命放在眼里。常人料不到疯子想法,又不是我们‘凡夫俗子’的错。让温老回吧,这大冷天的,别把他老寒腿给冻出毛病来了。”
叶竹小声补充了一句:“还有宣大人。”
谢重姒一愣:“谁?”
叶竹撅了噘嘴:“就、就您那位嘛。他也跟着温大人来了,有说有笑的,关系不错的样子。奴婢都不知道他俩原来熟识相认呢。”
宣珏有和谢治接触,甚至为他明中暗里办了不少事,谢重姒是清楚的。
不过她也一知半解没细问,突然有点恍惚,看来不仅是父皇,皇兄也很是倚仗离玉了。
否则不可能默认允他进入这些个门客圈内。
叶竹又问:“还赶人吗?”
她似乎不用谢重姒说就知晓回答,自顾自地道:“奴婢去把他们请进来?”
谢重姒看她那贼兮兮的模样:“……”
无奈摆手:“去罢。送一壶好茶过来,别再用皇兄府上陈年老茶叶,泡出的茶又浓又苦不能喝。”
叶竹敏锐地注意到了不同人的不同待遇,“啧”了几句,退了下去,她再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温远和宣珏。
温远仍旧是半退隐的老顽童模样,须发比雪还白,乐呵呵地上前道:“见过殿下。来给殿下告个罪。之前小老儿判断有误、有误。不过不碍事,真好趁此机会,将宵小摸清,一网打尽。”
谢重姒奇了:“告罪你还这么乐呵?不怕本宫因此治你罪?”
温远摸了摸鼻尖:“这不是和宣大人聊了两句,心情转好么。”
温远果真只是来告罪。稍微交代了一番近况后,又马不停蹄地奔波去了。
“离玉。”谢重姒这才看向一旁的宣珏。
他穿得不少,披了件氅衣,冷白的脸上笑意清浅,应了声:“不冷?”
和方才叶竹一样的问题。
谢重姒诉苦般道:“冷,冷死了。”
“冷就回屋,屋里燃了炭火。大风雪的,坐回廊上找罪受么殿下?”宣珏道。
谢重姒不肯,“哎”了声道:“不想。看雪。”
她话音未落,玄黑大氅轻轻落在她身上,清宁的檀香犹如雪松萦绕,宣珏将氅衣解下盖在她身上后,就在她对面坐下,捧起凉了些许但仍旧冒着热气的白茶,道:“那臣陪您坐会。”
他只着了单薄青衣,不出片刻,指间就被吹得发青,谢重姒投降:“行行行好好好,回屋去。”
她果断拽着宣珏入室,室中炉火熏暖,春意盎然。
青瓷花瓶内摆放尚且盛开的秋菊,粉红金黄绛紫深蓝,各色尽有。
谢重姒本也就冷,缓了会儿,才把大氅取了下来由侍女接过,挂到一边。
宣珏却主动挥退了侍女,等人都走出内室后,方才道:“殿下心情不佳?”
谢重姒垂眼许久,忽然道:“离玉,我在想,上一世……是不是也是阴差阳错之下,某个最好的局面?”
宣珏侧眸看她:“殿下何出此言?”
“氏族信你,给兵权政权,又挑起内斗自耗。朝廷不必费劲打压之苦、削弱之力。是一个巧合。江南氏族联合举兵,与你为敌时,时轻照瞅准时机同时来犯,好死不死迎上氏族兵马,乱成一团,又是一个巧合。”谢重姒呼吸微顿,“后来燕军东退,碰上潮汛,几乎全军覆没,是第三个巧合。其实早该想到的——时轻照就算是趁火打劫,也说明他狠辣至毒的性子,这一世也不会改变。”
宣珏耐心地听她继续说:“所以你看啊,那种荒谬的死局,氏族北上,你在旋涡里平衡周旋,是不是反而成就最好的太平盛世?”
宣珏像是被她逗笑了声,握住她的手,温和而不容置疑地道:“别多想,殿下。时轻照能找准时机攻打,是我透露的风声,碰到氏族骑兵,我算计的。之后将叛军一网打尽,我安排的。事在人为,而非天定。阴差阳错巧合有,但总能找到幽微缝隙挑入劈开。”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坦白道:“包括那年江南回来后,三四次清谈会,您总能在没人的地儿堵我——臣算计的。”
也不能说算计。
但若非有心相遇,怎么可能偶然碰到?
就像世事因果线后,都有推波助澜般,那道姻缘线的两头,是两个人。
谢重姒掺和清谈会,是上一世才有的事儿了。那时从江南归来,楼台抛花,她心仪宣珏,没少打听他行踪去处,围追堵人,次次堵次次准,运气好到惊人。
她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嗯?”
第104章 画卷 (前世)御书房画卷→有意迎合……
宣珏重复了一遍:“昔年秋日清谈会, 那段时日,臣也是有意遇您。”
谢重姒:“……”
宣珏双手将她右手裹在掌心捂热,道:“那时摸不准你的意图。没敢多问。”
怕那浮云不过眼的帝姬, 也不过心血来潮逗趣解闷。
毕竟年少人的爱慕来得快, 散的也快,轰轰烈烈昙花一现,尔后就无影无踪。
“至于再往后……”宣珏顿了顿,唇角笑意泛了点苦涩,“更是踌躇不前了。”
再往后,是天地塌陷, 灰飞烟灭。
大齐世家语约含蓄,话不说太满太透, 点到为止。
宣珏话术也一贯如此, 进退有余, 给双方都留足缓和余地。
谢重姒却敏锐察觉到他话里深意。
她眼前忽而闪过一个片段,那年江南归后,戚文澜看顾她不力,被家里训斥了一顿, 她本着表面嘲笑实则安慰的心态,请他在春莺啼晓听曲眺景。恰遇宣珏自楼下经过,便随手折了支价值千金的雪白牡丹, 抛下掷他。
然后告诉戚文澜, 想让宣珏给她当驸马。
多么天真无惧的少年人啊。
戚文澜大骇, 憋出几句反对,说宣珏“君子心性”,让她“勿要招惹”。
被她几句话怼了回去。
戚文澜面色变幻莫测,在宣珏上楼前, 半真不假地说了句:“离玉这人……有时候很轴。就怎么说呢,他认定的事不会变。所以我觉得他绝对不会喜欢你。他娘他姐都是温婉江南大美人儿,你嘛……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是一个类型,能看上你这泼辣性子,就见鬼了。别说这辈子,下辈子都不可能发生——娘的,别砸我!”
后来,谢重姒觉得这话无庸置辩。
有的人秉性如此。
要么止步方寸之外,不越雷池一步。
要么独坐亡城故土,也会苦守不离。
她轻轻地说道:“你现在可以问啊。可以问很多,问我当时怎么想的,问我之后怎么想的。都可以。你不问还指望着我一天到晚扒拉着你说心里话吗?我还怕你会嫌我啰嗦呢。”
宣珏失笑:“以后吧——问多了,往事翻腾,并非好事。”
梦魇将轻,但并非根除。
窗外扑簌的雪仍旧在落,不一会儿天地愈发白茫。
谢重姒隐约担忧地反手摸他手腕,她探脉功夫三脚猫到极致,琢磨下论这脉象也算平稳有力,问道:“还睡得不好啊?”
宣珏没立刻回答,一句粉饰的“尚可”刚想说出口,谢重姒打断他:“说实话。”
“……嗯。”
谢重姒皱眉:“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作甚,还嫌近来不够分身乏术的吗?”
“重重。”宣珏轻声说道,“不是想起,是从未忘记。”
谢重姒抽手,凶巴巴捧他脸:“晓得你记性好,没让你忘。但你可以试着旁观窥测,而非亲身体历啊。我偶尔还会推算重演咱俩若是不那样做,还能怎么做呢,没想出更好的法子。哎不过说回来,你做过些什么梦啊?”
那可就多了,但多数都是些往返轮转的回忆,尤其集中在最后两年。
宣珏不打算和她说,却又听到言笑晏晏的一句低语:“梦里有肖想过我吗?嗯?”
宣珏:“……”
这话再谈下去,能歪到十匹马都拉不回来的地步。宣珏果断扯了个谎,语气正经严肃至极:“否。”
谢重姒杏眸睁大了些许,几分不信,但从那严丝合缝的面上难窥端倪,她失落地“哦”了声,又道:“中秋前夜留你夜宿时,早上起来看你休憩梦深,睡得蛮好的。要不……”
“晚上还在这休息?”
就尔玉的闹腾性子,恐怕得是另一种程度上的“不得安眠”。
宣珏刚想拒绝,就又听到她竖着手指发誓:“保准不胡来了,你尽管睡。戌时睡,睡到日上竿头我都不吵你。可行?”
宣珏:“……”
谢重姒又双手合十,道:“离玉,我怕黑,怕闹鬼,皇兄这地儿晚间不好升烛火,留灯又太亮招眼,睡不安稳。我好几晚没歇好了,你就留下来陪一晚呗!”
这话纯属扯犊子——侍奉在侧的下人如此之多,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鬼魂给淹死。
实在不行,叶竹还可以睡在外室榻上作陪守夜。
只不过能得到她纡尊降贵的撒娇耍赖,实属殊荣。平日里也只会哄当今圣上。
第1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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