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的眼睛能变好,会想做什么?
应渊只当她在开玩笑,便也笑着回应:这种事我想都不敢想,不如你帮我想?颜淡一直趴在chuáng边,尽和他说些琐碎的事qíng,说到后来,也不记得到底说了些什么,慢慢地没了意识。
他沉在睡意中,忽然觉得眼前有白光一闪,一切又恢复了黑暗。
沉寂如水。
颜淡轻轻合上房门,走出地涯宫,只见大师兄谈卓站在外面,面皮紧绷,看着她皱眉不说话。颜淡摸了摸脸颊,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不是惨白得像鬼一样,轻声说:大师兄,你怎么不进来?
谈卓嗯了一声,简洁地说:这里我不能进去。他顿了顿,又道:颜淡,你知不知道偷食仙灵糙是犯了天条的大罪,要上天刑台的。
颜淡自然知道,可是除了这样,她怎么可能在剜下半颗心后还有余力用仙法,更不用说支撑着走动了。谈卓师兄在天池山上守着仙灵糙,偏生被她偷偷拔了一棵去,不用想也知道他现在定是很生气。
她只好歉然地瞧着他笑。她现在痛得要命,只能qiáng自支撑,对方说了什么,她几乎都听不清楚,只是无意识地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好像去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那个地方,她本能地不喜欢。
这里就是天刑台了
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师父他老人家的,你以后好自为之罢。
我现在把你锁在上面,三天以后才能放你下来。
还是面朝下好些,至少不必看到天雷
颜淡听话地照着做了,她感觉到师兄要走了,想伸手去拉,却拉了个空。谈卓停下脚步,沉声问:你还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颜淡想了一会儿:师兄你和芷昔说,让她把应渊帝君接回去吧,他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不敢确信自己那半颗心一定会有用,如果好不了,她也不能回去,那么就让芷昔帮她来照看吧。
谈卓瞧了她一阵,似乎想不到她现在竟然还能顾着别的事qíng,许久方才叹了口气:好罢,我去和芷昔说。我听别人说天刑头两天是最难熬的,你自己也多保重。
颜淡点点头,她一早就知道,大师兄是好人,踏实稳重,什么事jiāo托给他一定会办得妥当,奇怪为什么师父却不太喜欢他呢?
她静静等待着三日过去,如果说当初敢去偷仙灵糙,那么她也料到会被发现,然后上天刑台。既然做得出,说不能接受这种后果那未免也太没担当了。耳边忽然炸起一声闷雷,她只听见身上捆着的铁锁顶铃铛啦作响,背上麻木了一阵,慢慢的一股火辣辣的钝痛传了开来,这种痛楚似乎并不输给剜下半颗心时候的痛。
颜淡屈起手指,用力抓着天刑台粗糙的表面,眼前却好似浮现了那人坐在桌边,一下一下慢慢摸索着雕刻一只沉香炉的场景,甚至清晰到连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也看得清楚明白的地步。
她看得很清楚。从头到尾,她都是那么清醒。
应渊慢慢地睁开眼。
他明明知道这样做全然徒劳,还是每一日如此。
只是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他被初初映入眼中的光线刺得用力闭了闭眼,再缓缓睁开。眼前是淡青色的chuáng幔,上面缀着细细的流苏,虽然摸过很多次,却从来没有想过可以再亲眼真真切切地看见。
帝座陆景上前两步,躬身行礼,帝座,你还好罢?
应渊支起身,抬起头望去,只见陆景身后站着掌灯、掌书仙子,敷衍地微微颔首:还好,陆景你的伤也好了罢?他也不知自己在找谁,总觉得最想看见的人并不在这里。
陆景又行了一礼:回禀帝座,已经痊愈了。
应渊越过陆景的肩,同祗仙子芷昔的目光正好相触,沉吟片刻道:你们怎的过来地涯?
是芷昔自作主张,让大家过来这一趟,帝座若是要怪罪,便怪芷昔一人。她微微低下头,姣好的颈项优美,面目秀丽,教人无端生出许多好感来。
应渊突然想起,凌华元君曾说过,若要让他的眼睛复明,就要祗仙子剜了心下来。他现下能看得见了,岂不是
应渊闭上眼,只觉得眼中酸楚。
他怎么能够占着本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既然帝座已经痊愈,不若早日回衍虚宫罢,凡间的事qíng也落下了不少。陆景轻声道。
应渊嗯了一声,回首的时候瞧见窗台上搁着那只自己亲手雕的沉香炉,还径自逸散出袅袅青烟,那淡淡的烟气被风一chuī,很快没了踪影。
当时惘然
颜淡不负众望地在天刑台上熬过了三天。
第三日的时候,二师兄也来了,把她从天刑台上面抱下来的时候忍不住咋舌:颜淡,你真是铜身铁臂,了不得。
颜淡没力气说话,但还可以怒视着二师兄:真是岂有此理,就算再豪慡的仙子都不会喜欢听这种话的。她一直向往柔弱娇媚。就目前看来,娇媚这点便是她一辈子拍马也追不上了,倒是柔弱还有些许可能。
她觉得自己真是辜负了四叶菡萏这么珍贵的血脉,有如一棵杂糙,将养了几天便可以下地走路了。她一旦能走,便想回地涯。师父把她送去地涯管书,她现在惹出了这么大的祸来,总不能连师父分派的一点事qíng都做不好罢?
谈卓没劝她,把她送出了天池山,语重心长地说:这回得了教训,以后都要乖巧些,别总是惹祸。
颜淡嘟嘟囔囔:大师兄,你真的比师父还像师父了
她慢慢往地涯走去,走了一会儿,还望不到宫殿的影子,便开始觉得有些气喘。打自从天刑台上下来,她的身体无端差了许多,更不用说背上横七竖八这么多伤痕看起来有多惨烈。幸好她本来就擅长治愈的术法,不然早就没命了。
她走得累了,就停下来歇一歇,然后站起来接着走,最后一次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居然昏死过去了。在失去意识之前,颜淡朦朦胧胧地瞧见一个玄色衣衫的少年走到自己身边。
那少年只是微微低着头看着她,纹丝不动。不过那时她已经意识涣散,怎么也看不清他的长相。她有气无力地想,她现在这副模样,除了瞎子都能看出是怎么回事。可那个少年竟然还像是看新鲜事物一样盯着她瞧。
她现在虽然脸色难看了一点,模样不雅观了一些,但也不至于到天怒人怨、不堪入目的地步吧?
颜淡做了一个很古怪的梦。
梦里,她只是一株无知无觉的菡萏,瑶池云雾四起,池里有许许多多的鱼儿。突然来了一个玄色衣衫的少年,撩起衣摆很有仪态地蹲在池边。那少年生得俊俏,一双眸子幽深漆黑,肤色就像师尊舍不得多用的象牙白晶瓷盏,因为鼻子生得高挺,反而将柔和的容貌衬得英气勃勃。他就这么掐着她还是莲身时候才有的枝蔓,脸上什么表qíng都没有。颜淡不高兴了,忍不住伸手去敲打这少年,而那少年居然还是没什么表qíng,垂下眼剩下一对长睫毛。
颜淡不由想,她不是一株菡萏么,怎么会有手,而且那种打到人的感觉也太真了罢?
她一个激灵,一下子从梦中惊醒,环顾了一下周遭,还是之前她休息的地方,而身边别说是玄色衣衫的少年了,就是个鬼影子也没有。
颜淡动了动,一阵火辣辣的痛又从背上传到全身,她忍不住龇牙咧嘴,直抽冷气,早知道会这样,就不要去做这种事了,这完完全全都是她自找的,痛死也活该。
她也不知自己那时是怎么想的。有时候觉得,真是傻透了。
回到地涯之后,发觉应渊还是走了。也是,他的眼睛能看见了,那么就该回去。
天庭上是不可能有qíng缘纠缠的,何况还是他们。
颜淡知道自己喜欢他,也知道这种喜欢根本没有说出口的一天,可能百年之后,凡间几番世事变迁,而她也定能忘记了。当务之急,便是先调养好自己的身子,毕竟这副壳子是她的,这条命也是她的,自己的东西要先收拾妥当。
颜淡又将养了好一阵,已经能走能跑,便开始闲不住到处走走。她有几回经过衍虚宫,会听见里面传出一阵琴声。她师尊元始长生大帝实则是位多才的仙君,琴棋书画纵然算不上jīng通,也算很是拿得出手了。偶尔的时候,师尊对月赏花来了兴致都会弹奏几曲,二师兄是武痴不喜欢杂学,而颜淡则是完全没有学音律的天分,一张上好的七弦古琴能被她拨拉出弹棉花的调子。大约是她拖累了芷昔,芷昔虽然能弹几支简单的曲子,那音律却是跑得千奇百怪。
她站在衍虚宫的墙边,侧耳听着里面的琴音,音色很正,只是弹琴的人很是手生,中间还夹杂着断弦的杂音。如此听了几回,颜淡实在忍不住偷偷溜了进去,一路上撞见几名端着盘子的仙童,对方瞧见她,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唤了声祗仙子便走开了。
衍虚宫是应渊君的仙邸,她本来不想进去的,到底还是耐不住xing子。
颜淡站在庭院外面,看着自己的双生姊妹跪坐在琴桌前,衣袖微微滑落,露出一双皓白的手腕。琴桌的一角,正摆着一只小小的沉香炉,袅袅地升腾起淡淡的白烟。应渊君低下身站在她身后,时不时在琴弦上轻按拨动。
当的一声轻响,芷昔挑断了一根琴弦,不由皱了皱鼻子,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应渊一直微微笑着,甚是耐心地换下了断弦,重新调过音色。
这一双人,好似从画卷里走出来的一般。
颜淡站了许久,方才轻轻回身走开。芷昔是她最亲的人,如果是应渊君的话,她觉得这样很好。这世上,她最亲近的人,和喜欢的人,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了。
她一路走得飞快,喉中像是有股火不紧不慢地烧,迎面碰见的仙童依旧恭恭敬敬地道一声祗仙子。然而她却不是芷昔。她从前从来不觉得她们长得像有什么不好,这时听来却十分讽刺。
芷昔仙子?陆景捧着一叠文书迎面过来,瞧见她从身边慌慌张张地擦过,停下脚步好心地问了一句,你不舒服么,走得这般急?
颜淡微一踉跄。芷昔是不会这样跌跌撞撞、毫无仪态。
陆景将文书换到一只手上,空闲下来的手轻轻地扶了她一把:你若是不舒服,就回去歇一歇。
颜淡心中乱哄哄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茫茫然中只听见自己语声尖利而失措:我不是芷昔!为什么你们都要把我认成芷昔?陆景愕然看着她,颜淡自觉失言,转身飞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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