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慢慢走得近了,那个在华贵奢侈的白玉镶金长椅上坐得不甚端正的人影愈见清晰。那人抬手支着侧颜,将手肘倚在椅子扶手上,身子斜斜地、甚至有些慵懒地坐着,眉目间恍然有千山万水,就这样毫不惊讶地、带着三分笑意看他们慢慢走近。
颜淡在洛月族已经看过邪神玄襄的画像,如今才知,那幅画像竟是没有画出其人神韵的万一。纵然他和柳维扬的眉目有九分相似,还是能够一眼辨认出这两个人。柳维扬确是不会有他那种狠绝,却丰神俊朗的姿态。
如果这长椅上坐着才是邪神玄襄,那么柳维扬又是谁?
颜淡微觉茫然,如果柳维扬不是玄襄,为什么之前的血雕见到他会有那种奇异的反应,为什么这两人眉目会如此相似?
只见坐在长椅上的那人终于动了一下,却又换了个更不端庄的坐姿,目光掠过底下,慢声道:你们终是到了。他看到柳维扬的时候,眼神略微一顿,还是带着三分笑意,不浓也不淡:天极紫虚昭圣帝君,我的族人,我的兄弟。
九重天上的九宸帝君一共有三位,为首的便是天极紫虚圣昭帝君,其后是元始长生大帝和东极青离应渊帝君。
而这位紫虚帝君运道委实不好,同计都星君当先进了云天宫,之后和那位玄襄殿下同归于尽,英年早逝,连半块尸首都没找回来。
当时他座下几位仙童都哭红了眼,qiáng行拉着颜淡哭诉他们帝座是千古难得的仙君,风采翩翩不必说,为人严谨又和煦,细致又温雅,博贯古今,无一不知,只差痛斥天妒英才。颜淡悄悄地看了一眼柳维扬,风采翩翩也算了,那个和煦不知该从哪里找,至于细致温雅根本连个影儿都没有。
不过,玄襄好像刚刚说过,紫虚帝君是他的族人,他的兄弟?
也难怪那血雕的反应会如此奇特,他们的眉目会有九分相似。
莫非当年仙魔之战的时候,他们俩来了个里应外合,紫虚帝君其实是埋伏在天庭上的细作?那还真是可怜了计都星君,夹在中间生生成了垫背的。至于最后为什么云天宫会消失,魔境会毁灭,大概是因为玄襄和紫虚帝君分赃不均,生出了什么嫌隙,最后自相残杀了罢?
颜淡这个故事方才编了一半,只听玄襄沉着声音道了一句:离枢,没想到许久不见,你倒成了这般中看不中用的模样。
柳维扬已经稳住了气息,波澜不惊地说:那也好过有人连投胎的本事都没有,只能把自己封在楮墨里。
颜淡胆寒了。
只见玄襄突然长身站起,沿着台阶缓缓走了两步,眉目间似有千山万水:这千年之间,我一直等着有谁能来,我愿倾己所有,以求得一件事。他展开手心,一时间大殿上光芒耀眼:我已经把自己的魂魄修补齐全,可以直接轮回转世。只要你能把我的魂魄带出这里,我愿拿全部修为和你jiāo换,从此天上地下再寻不出一个可以同你比肩之人。
柳维扬沉默一阵:我只想知道,当年我到了云天宫之后,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会失去这段记忆?
那时我解开魔境的镇境封印,这里的一切将要消亡,然后冥宫就凭空出现在这里。那位计都星君说要一探里面天地终极的奥秘,你们便一起结伴进了冥宫,至于后面的事我也就不会看见了。
颜淡抬手抵着下巴,心中想着,听他们这一问一答,当年的真相倒是像这位玄襄殿下活得不耐烦了,自己把自己的地盘给毁了,紫虚帝君和计都星君看过这番热闹后,恰好瞧见那座喜欢四处乱飘的冥宫,而传说中那冥宫还带着天地终极的秘密,他们两个一拍即合,就结伴进去了。后来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紫虚帝君失去记忆,成了现在的柳维扬。
亏得天庭上的传闻一向来都是他们三位怎么大战一场,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最后才同归于尽,这根本和事实南辕北辙,难道那些传闻都只是传着好玩的吗?
柳维扬慢慢伸出手去:我会帮你把魂魄带到的,你且放心。
玄襄缓缓微笑,那笑意还是三分,不深也不淡:那么,我就送诸位出去罢。
他话音刚落,周围景象都扭曲旋转起来,一如当初进入魔相之时,忽觉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混沌,好似天地开辟之前的茫茫混乱,没有光,没有糙木,只有无尽的黑暗和无力。不知身在何处,只能任由那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住自己。那股力量,完全不可抗拒。
混沌过后,颜淡睁开眼,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块石碑面前,周围的布置很是雅致,确确实实是回到神霄宫里了。
矮桌上那一壶茶正煮到沸腾,散发着阵阵茶香。
一点尾巴
茶香盈满于室。
柳维扬轻拂衣袖,将墨色的陶瓷盏推到桌子中间:请用。
颜淡拿起其中一只杯子,低下眼瞧着茶水的色泽,青碧清浅,淡香飘逸,茶叶如钩,正慢慢沉向杯底。她浅浅地喝了一口,不觉问:你现在知道自己是紫虚帝君了,那么以后应该会回天庭吧?据她所知,天底下的妖没有几只是不想飞升为仙的,而凡人也大多对求仙得道孜孜念念。更何况,凭他这么一长串仙号,便是在天庭也找不出几个可以平起平坐的,可谓风光无限。
谁知柳维扬不甚在意地说:还没想过要回去。
颜淡不由道:你和那位玄襄殿下一般奇怪,他好端端的gān嘛把魔境给拆了
玄襄的血统并不纯,只不过因为他很能gān,才会被族里的长老推上这个位置。而我却是在天庭长大,那回在云天宫见到他时,才知道自己还有兄弟。柳维扬喝了口茶,又继续道,玄襄觉得,他们的始祖就是因为不遵守天地法则,最后才会被女娲上神斩落剑下,完全是活该。后来的仙魔之战,他也是一力反对。
颜淡既失望又遗憾,本来是多么轰轰烈烈的一场战事,结果却是玄襄自己临阵倒戈、搅得一团糟:那他后来为什么想要转世,甚至还把自己的魂魄封在楮墨里?说起来,邪神不是该看不起凡人的么?
柳维扬嘴角微挑,轻轻chuī去茶水上浮着的茶叶。颜淡顿时毛骨悚然,他这个表qíng该不是在笑吧,还是那种yīn笑。
这个也是我不久前才想起的,那时听说玄襄不知怎么有了心爱的人,那人又轮回转世去了,他也想方设法想要跟着去。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不过照他那副皮相看,第一眼瞧见很少能有人不动心的吧?
那女子根本不认识他,他只是自己在一头热罢了。
咳!颜淡呛住了。
之后几日,颜淡把神霄宫逛了个遍,还找到柳维扬用来研药炼丹的药房。满架子全是瓶瓶罐罐,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皮面具,丑的俊的、半丑不俊的,每种都不缺。她数了数,发觉还是丑的多了七张。
结果到了晚上,颜淡做了一宿噩梦,梦里面她被做成了一张皮。正当她冷汗涔涔吓醒过来的时候,天色还没大亮,一转头便看见不远处绰绰约约有一个人影。颜淡顿时寒毛直立,这里还是神霄宫罢,如果有贼能光顾进来,一定是天下第一贼。
只见那个人影长身站起走到chuáng边,神清气慡地问了一句:你醒了?听说话的声音口吻,看那人的长相,是唐周没错。
颜淡沉吟一阵,问:你是柳宫主扮的吧?
对方皱了皱眉,没说话。
你扮得真像,我都差点以为是唐周本人了。
只见对方从袖中抽出一张符纸,面无表qíng:你看我到底是谁?
颜淡忙道:连一道符纸都能画得那么气势非凡,自然非师兄你莫属了。不过现在天都没亮,你找我做什么?
唐周一撩衣摆顾自在chuáng边坐下,长眉微皱:你说,有一件东西你一直很想要,后来好不容易得到了,却发觉这不是自己想要的,那又如何?
颜淡左思右想,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来找我打禅机的啊,难道你以后不想当道士了想改当和尚?话音刚落,额上已经被敲了一记。唐周收回手,脸也黑了一半:谁和你说我是道士的?
颜淡微微嘟着嘴:那你到底想说什么?她原本还想和他说男女授受不清,就算她是妖,他也不能连说都不说一声就闯进来,后来转念一想,唐周这人完全没有这种传统美德,说了也是白说。
唐周迟疑半晌,斟字酌句地说:柳兄承诺为我办一件事,只要是他办得来的,什么都可以。
那你就让他帮你找到神器地止的下落,他既然能找到楮墨,这想来也不算qiáng人所难。
你觉得,我应该让他找地止?
颜淡拢了拢被子,不解地说:你之前不是一直都很想要地止,然后找到梦中那个人吗?难道你是叶公好龙?
唐周低着头,轻声道:有时候,我会觉得梦里那个人和你有点像颜淡僵硬地别过头看着他,心里直打颤:他下一句话该不是想说,那就直接把她当成梦中那个人算了?
虽然只记得一个背影,但是感觉她不仅容貌生得美,又善解人意,善良温柔,哪怕只是待在一起就会觉得高兴。唐周一直望进她的眼中,微微耸肩,这样想来,和你真的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颜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气势万千地扯住他的衣领:我哪里不善良温柔了?哪里不善解人意了?难道我长得很难看吗?她抓着唐周死命摇晃两下,咕咚一声将他按倒在chuáng上:就算我长得不算是好看,起码也别有风味吧?我至少比沈家那个胡嫂长得好看多了!
唐周轻喟一声:就算你比胡嫂好看很多,那也没什么可得意的罢?况且,他伸手拢了拢衣襟,把颜淡适才扯开的衣领给拢了回去:你这个姿势,也不怕被人撞见了误会么?
颜淡呆住了,她现在这样手上抓着唐周的衣襟、将他按在chuáng上的姿态,分明就是意yù用qiáng,忙手忙脚乱地爬到chuáng的另一边:这里好歹也是我住着的,你不说一声就闯进来不提,还好意思做出一副被我赚了便宜的样子?
唐周微微笑道:这便宜你确是赚了。他支起身,又拢了一下衣襟,走到门边时又站住了,回首道了一句:看天色还早得很,我先去睡了,你不妨再睡个回笼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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