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么?我还是对她笑,说:当然。
欧阳修与礼院诸博士拟订的公主婚仪颇循古制,令驸马家用雁、币、玉、马等物,陈于内东门外,再由入内内侍送入禁中。清晨驸马李玮乘马而来,至东华门内下马,礼直官引其入内,立于内东门外,躬身西向,以待公主。
公主先往福宁殿拜别父亲。今上自己兀自悄然拭泪,却还是微笑着连声劝公主:别哭别哭,秋和今儿给你化的妆很美,可别哭坏了。
此时公主的卤簿、仪仗已陈于内东门外。从福宁殿出来后,公主在数百宫人簇拥下,缓缓来到内东门,升厌翟车。
厌翟车驾赤骝六匹,车厢是赤红色,饰以次翟羽,御尘的布幔幰衣是紫色,垂红丝络网、红罗画络带、夹幔锦帷。车厢内外有金饰,间以五彩,两壁有纱窗,四面雕有云凤、孔雀,刻镂guī文,顶轮上立着一只金凤,横辕上则立凤八只。车内设红褥座位,有螭首香匮,设香炉、香宝。整个车身金碧辉煌,jīng致得像个jīng雕细琢的首饰盒。
美丽的磨喝乐在左右侍女搀扶下进入这个首饰盒,门帘随即垂下,完成了礼物的最后包装。
俟公主升车,李玮再拜,先引马还第。待吉时到,公主车驾启行。仪仗行幕最前方,有街道司兵数十人,各执扫具和镀金银水桶,前导洒注,称为水路。其后是两列着紫衫,戴卷脚幞头的侍者,担抬着公主那数百箱嫁妆。之后跟着的,是数十名乘马的宫嫔,皆着红罗销金袍帔,戴真珠钗cha、簇罗头面,两两并行于道路左右导扇舆,这一行列名为短镫。再往后,便是数十名陪嫁随侍的宫人内侍和公主及后妃车马。
公主厌翟车前后用红罗销金掌扇遮簇,方扇四面,圆扇四面,引障花十枝,烛笼二十盏,行障、坐障各一。皇后乘九龙檐子亲送公主,苗贤妃与宫中有品阶的内命妇亦乘宫车紧随其后。车马队列浩浩dàngdàng,绵延数里,一路行去,京中人cháo涌动,观者如堵。
此前我亦获推恩进秩,阶官升至内侍殿头,帝后商议后决定,给予我一个新的职务勾当公主宅,统领公主陪嫁宫人内臣,及掌管公主宅内具体事务。此刻我着青色公服,骑马行于公主车驾之侧,许是服色与前面着褐衣的内侍不同,我引起了围观者的特别关注。
这位郎君穿青绿衣袍,莫不是驸马?有人指着我这样问。
国朝男子婚礼礼服是用与自己品阶相称的公服,若无官,便穿绿袍,故这人有此猜测。
立即有人驳斥他:好没见识!驸马都尉是从五品,应该穿红袍。这小郎君细白面皮,脸上无须,多半是服侍公主的huáng门官儿。
问话那位愈发好奇地盯着我嬉笑,道:原来是个阉人!看他眉青目秀的,可惜了
我置若罔闻,略略挺直了腰,目不斜视,面不改色,继续策马前行。
仪仗队列前进徐缓,迁延一个多时辰,才至公主与驸马的新宅第。李玮早已在大门前等候,俟公主降车,有赞者上前引驸马向公主长揖为礼,迎接公主入内,公主行至寝门前,李玮又揖,并导之升阶,请她入室盥洗。
公主重理妆容之后,婚礼掌事者请公主与驸马对位而坐,李玮又再向公主一揖,才与公主同坐,对饮三次,再拜,然后接受皇后所赐的御筵。
御筵共九盏,一一行过后,皇后与诸内命妇惜别公主,起驾回宫。公主最难舍苗贤妃,一路追至院中,拉着母亲衣袖泪落不止。苗贤妃亦很伤心,但也只能含泪带笑安慰她说日后可经常回宫,母女见面并不难。在内臣催促下,贤妃咬牙推开公主,疾步出门,匆匆上车而去,没有再回顾女儿。
公主悲泣不己,几yù哭倒在地上。rǔ母韩氏忙着力相扶,我亦想上前搀扶,不料有一妇人倏地闪出,抢在我之前从另一侧挟住了公主。
那是公主的婆母,国舅夫人杨氏。
公主莫再哭了。如今你虽与苗娘子分开,但既进了我家门,便同我的女儿是一样的,我会像你娘那样,好好疼你。杨夫人笑对公主说。
公主呜咽着,蹙眉看了看她。杨夫人盯着她面容,摇头道:啧啧,哭成这模样,胭脂都花了
一壁说着,一壁牵过袖子,就要去给公主拭泪,公主厌恶地决然侧首避过,她却还不放弃,依然笑着说:满脸都是泪,来,娘给你抹gān净
公主左右躲避,颇有怒意。我立即唤过几名侍女,命他们扶公主入室补妆。此时有一人阔步赶来,对杨夫人一揖,道:国朝仪制,公主见舅姑是在三朝后,夫人此刻不宜与公主叙谈。
说话的,是公主宅都监,我年少时的老师梁全一。他这些年在前省供职,已升至供奉官。公主出降,照例要选老成持重的供奉官级内臣去做公主宅都监,职责是指导公主与驸马行止,观察他们起居状况,定期通报皇帝。梁全一品行出众,有良好声誉,今上选择公主宅都监时,觉得在后省供奉官中无法觅得合适人选,我便向他举荐梁先生,今上亦欣然接纳,很快下令,任命梁全一为兖国公主宅都监。
现在杨夫人听梁都监这样说,只好作罢,悻悻退往后院。心里大概很不自在,她边走边道:这皇家规矩就是多,娶个媳妇,当家姑的想早些看看都不成
相较杨夫人过度的热qíng,驸马李玮表现得相当稳重,略显拘谨,一举一动都完全听梁都监与赞者吩咐。此后在与公主行同牢礼时,连咬那一块羊ròu时他都很是小心翼翼,不时看赞者,像是担心所咬的幅度不符仪制。
而公主在此过程中一直面无表qíng,且不曾抬眼看看她对面的夫君。
我与随行的宫人内臣始终侍立在公主身边,直到夜间新人入寝阁,才相继入席,领受公主喜宴。
忙碌了一整天的宫人们此刻终于松懈下来,一个个笑逐颜开,又是猜拳,又是祝酒。真是灯红酒绿,觥筹jiāo错,独我在其中心不在焉。
我凝视公主新房的方向,却又不敢就此深思。为掩饰此际的失神,我揽过一大杯嘉庆子此刻斟满的酒,仰首饮下。
这个gān脆的饮酒动作引发众人一片喝彩,张承照当即又上前敬我一杯,我亦不推辞,含笑一饮而尽。这越发激起了他们探试我酒量的兴致,几乎每人都斟了酒请我饮,我来者不拒,喝下面前每一杯,转侧之间见梁全一对着旁人敬的酒面露难色,便走过去,接过那酒,笑对敬酒的人说:梁都监不能多饮,这酒我代他喝了。
于是,我又多了一重继续痛饮的理由。但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善饮的人。数十杯醇酒入愁肠,终于换来我意料中的大醉。
公主现在怎样了?
在那烈烈酒意蔓延入脑,抹去我最后的意识前,我模糊地想。
初夜
5.初夜
这一夜不曾安稳深眠。脑海中掠过的零碎梦境杂乱无章,一幅幅似是而非的景象晦暗不明,像少时我在画院整理的画学生笔下的底本糙稿。唯一清晰的是心底灼热狂燥的感觉,仿佛有烈火在燃烧我的五脏六腑。我在这混沌梦境里奔跑,直到有一种清凉的湿意碰触到我脸部发烫的皮肤。
那清凉触感持续了许久,一点一点,好似盛夏山间偶遇的泉水迸到了眉间。
我在这令人愉悦的凉意中睁开眼,面前一段红袖拂过,继而映入眼帘的是公主美丽的容颜。
你醒了?她微笑说,又用手中的棉质巾帕拭了拭我的额头。
瞬间的愣怔之后我迅速坐起,转首一顾,见我身处公主宅内自己的房间榻上,天色还只蒙蒙亮,庭户无声,而房中除了公主,便只有服侍我的小huáng门白茂先侍立在门边。
我在剧烈的头痛中艰难地思索,渐渐想起昨天的事,不免又是一惊,未及行礼,先就问:公主,你为何来这里?
哦,我想看看你,就来了。是小白给我开门的。她说,把巾帕投入身边的一盆凉水中,拧了拧,又展开要给我拭面,自然得像这是平日常做的事,怎么喝了这么多酒?脸都烧红了,一定很难受。
我一把按下她的巾帕,低声道:公主,你大喜日子不应擅出寝阁。快回去罢。
回去?你要我回去守着那傻兔子么?她黯然道,见我无语,她忽又一挑眉尖,笑道:你知不知道我这新婚之夜是怎样过的?
这问题让我难以作答,我低下头,并不接话。她浅笑着,压低了声音说:我事先嘱咐了云娘和嘉庆子她们,就睡在我卧室外面,如果李玮对我无礼,我开口呼唤,她们就立即进来。不过,那傻兔子还真是傻,见房间里只剩我们两人,倒比我还紧张,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脚也不知该往哪里摆好。我就对他说,我不习惯与别人共用衾枕,让他取一套被褥,在帐外另选一处铺了睡。他也没意见,抱了被褥在窗边地上铺好,就在那里睡下了。
这一夜,驸马是在地上睡的?我讶异之下脱口问。
公主颔首:不错。
我沉默许久,才说出一句:公主何苦如此。
卧榻之侧,岂许他人鼾睡?她这样应道。
这原本是太祖皇帝的名言,当年他出兵围攻南唐,南唐后主李煜乞求保全家国,他便如此回应。如今公主这样引用,未免显得有点不伦不类,我听后不禁一笑。
驸马是公主的夫君,并非他人。我对她说。
他就我而言,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陌生人。公主道,凝眸看我,话锋一转,又指向了我:我以为,告诉你这事,你应该会感到高兴。
我颇感窘迫,侧首看窗外: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么?她反问,亦侧身过来,一定要直视我的眼睛,然后笑道:我一不留神,发现有人昨晚喝了闷酒。
心中的防御工事不堪这一击,我节节败退。
理智在提醒我公主的做法是不对的,从她对驸马的态度,到目前在我房中的言行,我应该劝阻、制止。但是,如果说我没有因此感到一点愉快和温暖,那也相当虚伪罢。
明知延续目前的话题会是件危险的事,却又硬不下心来请她出去,我回眸触及她目光,于这矛盾感觉中对她涩涩地笑。
你出来找我,驸马知道么?我问她。
不知道。我出来时,他睡得像只猪一样。她回答。在我注视下,她的轻松笑意逐渐隐去,继续说:他还真是鼾睡呢。昨晚我和衣躺下,过了很久才勉qiáng睡着,但半夜又被李玮的鼾声吵醒了。我睁大眼睛,借着龙凤烛光打量那陌生的环境,才渐渐想起我嫁给了那个睡在地上的人,再也回不到父母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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