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躲闪,生生受了这一耳光。她这才抬眼看我,旋即怔住。
怀吉她呜咽着唤,双睫下泪光漾动,像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了家人。
我朝她微笑,俯身,和言道:公主,我们回去罢。
她哀伤地低下头,不说话,但也没有流露反对的意思。
我伸出双臂托抱起她,向仪凤阁走去。她依偎在我怀中,埋首于我胸前,身上那冰冷湿意透过我gān慡衣裳蔓延至我肌肤,我不动声色,搂紧了她,此刻心qíng也跟她犹在滴水的长发一样,沉重而cháo湿。
忽然,两滴有热度的液体渗入我胸前衣襟,正好是心脏的位置,我不由一颤,像是被灼了一下。
其实那两滴水珠所带的,只是一种正常的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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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得知此事,未及天亮便已赶来。
那时公主已换了衣裳,躺在chuáng上,无论苗淑仪如何询问劝解含泪抚慰,仍是一言不发,听见父亲来了亦未起身,而是转侧朝内,闭目做熟睡状。
徽柔今上轻声唤公主,未等到公主回答,他亦未再唤,在她chuáng边坐下,他对沉默的女儿说:你一定在怨我,为何要拆散你和曹评,让你嫁给李玮罢记得很多年前,我曾告诉你,我们越喜欢一个人,就越不能让别人看出我们喜欢他。将对他的喜爱形之于色,就等于把他置于风口làng尖上,终将害了他。如今对曹评,何尝不是如此呢?他聪明、多才、善she,还懂契丹语,将来可以做个优秀的大宋使臣,在必要的时候出使契丹。但是,如果你流露对他的感qíng,要求取消婚约嫁给他,他立即会沦为台谏诸臣口诛笔伐的对象,大臣们会说他是个罔顾道义国法与君国尊严的轻薄狂徒,要求爹爹严惩他,他的前程和你的清誉一样,都会因此尽毁就算爹爹不顾一切,保他周全,且把你嫁给他,难道又会是个好结局么?本来他身为后族中人,发挥才能的空间就有限,不能领文资职位参议政事,也不能领军挂帅掌兵权。出任使节是曹氏男子所能做的最重要的事,但如果曹评成了驸马都尉,皇帝女婿身份特殊,连出使这种事也不便做了。而且,满朝臣子都会紧盯着他,如果他对朝政多议论一句,在家多见两名朝士,都会遭到台谏弹劾。好男儿难免有大志,不会长期耽于闺房之乐,曹评若娶了你,日子长了,只怕也会为无法施展满腔抱负而感到惆怅遗憾罢?与其将来因此生怨,何不现在放弃,给爹爹留个可用之材?
一语及此,他不禁叹息:国朝的驸马都尉,本不是给才士做的。做公主夫婿的人,不需要有经天纬国的才能,更不需要有治国平天下的雄心,你真要嫁个栋梁之材,反倒是毁了人家前程。驸马都尉只要能一心一意待你,伴你无忧无虑、平安喜乐地共度此生,便已很好了。所以,一个善良、稳重、待人诚恳的驸马会比胸怀大志的才子更适合你至于为什么选李玮爹爹曾经告诉过你,爹爹是不孝的,章懿太后生前,爹爹见过她多次,但未有一次把她当作母亲看待,反而每每端然稳坐,受她所行的大礼那时,我以为,她不过是父亲的众多嫔御之一她是那么善良,从来没有提醒或暗示我什么,每次见我总是低着头,除了行礼时说的套话,并不会再多说什么。只是在她离宫为先帝守陵那天,拜别之后,她才抬起头深看我一眼,神态温柔,目中也没有眼泪,但是那一刻,她那十几年深锁的悲伤像一阵微风,随着她的眸光一下子拂上我心头我有这样奇怪的感觉,但还是让她离去了,后来才知道,我当时所犯的,是一个天大的错误而今的李玮,有与章懿太后一般的xingqíng,虽然相貌并不相似,但他那双眼睛却和太后一样,会在沉默中向人流露他的善意他是个善良的人,一定会对你好的,徽柔,他会全心待你,尽他所能照顾你,让你拥有平静安宁的生活。
他停下来,着意看公主,但公主还是纹丝不动,没有一点回应之意,今上垂目,黯然又道:你不喜欢他,是嫌他愚笨罢?可是适当的愚笨对做皇帝女婿的人来说,未必是坏事当年我还跟你说过,真的喜欢一个人,甚至也不要让他自己觉察到你有多喜欢他。你问为什么,我那时没告诉你,现在,就一并说了罢天家儿女,离权柄太近,所以,如果有人接近你,讨好你,你要先想想,他们这样做,究竟是因为喜欢你本人还是喜欢你身后的权柄那些长伴你身侧的人,愚笨一些倒也罢了,没有玩弄权术的能力,便不会影响到国家,即便他偶尔动点小脑筋,你也可一眼窥破,任他小打小闹,你只当是看戏。但若你亲近的是个有七窍玲珑心的聪明人,便要随时打起十二分jīng神,稍有不慎,天知道他会利用你的爱恋做出什么事来因此,你越喜欢他,就越不能让他发现你并不太会控制自己的感qíng,那不如一开始就找个愚笨的人罢
最后这几句,他说得颇感伤,越说声音越低,几至不闻,神思也渐趋恍惚,不再等公主反应,他徐徐站起,摇摇晃晃地朝外走。
我忙上前扶他,搀着他一路送出仪凤阁。
明日,你遣个车去瑶华宫,把韵果儿和香橼子接回来。出了阁门后,他如此吩咐我。
我忙谢恩。他漫视着我,微微笑。
他和善的态度令我忽然有了请他释疑的勇气:臣也是近身随侍公主的人,公主有过,臣难辞其咎。当初,官家为何没像处罚韵果儿和香橼子那样,把臣调离公主身侧?
如果你都离开她了,她会更难过罢。今上这样说。然后,在我怔忡凝视下,他拒绝了两侧内侍的搀扶,也不愿上步辇,执意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朝福宁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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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走后,苗淑仪又在公主房中守了会儿。折腾了大半宿,她也两眼红肿,十分疲惫憔悴,而今见公主始终不动,也道她是睡着了,反复嘱咐侍女守护好公主后,这才在韩氏搀扶下回房休息。
我不敢辄离,与嘉庆子和笑靥儿守在公主卧室外间。她们也劳动半晌了,又担惊受怕这许久,现在才安静下来,闷坐片刻后,嘉庆子垂下眼睑,头jī啄米似的一点一点,而笑靥儿也禁不住打起了呵欠,但甫一张嘴便已惊觉,忙向我告罪。
我让她们先去睡,说我一人守着便好。她们迟疑,但在我坚持下,还是去一侧的隔间睡了。
这时,外面开始下雨,我步入里间,检查纱窗是否关好。窗棂开阖间,风露沾衣,寒意浸骨,我寻思着公主罗衾是否足以御寒,便上前探视,却见她双肩轻轻颤动,虽仍朝内,不让人看见她表qíng,但有压抑过的啜泣声传出,应是在暗自落泪。
我微微弯腰,伸出右臂,把袖子引至她面前。
回来后,我换过衣裳,这袍袖相当gān净,还熏有一层衣香。
她感觉到,睁眼看了看,旋即又闭上了双目。
公主不用么?我含笑道,不能再用枕头被子拭鼻涕了全湿了。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她大概在思考是继续忧伤的哭泣还是还我以颜色,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给了我一个带哭音的呸。
我再次递上衣袖,她亦不再拒绝,拉过去擤了擤鼻子。然后,她转头看我: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回答:守着你。
谁要你守着!她蹙眉道,有什么好守的?
我想了想,决定跟她说实话:臣怕公主再寻短见。
我死不死,跟你有什么关系?她没好气地说,我死了,不会对你有什么坏处。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服侍姐姐,也可以调去别的阁分服侍别的娘子,再或者,申请去秘阁管理你喜欢的书画好的去处多了,不会妨碍你高升。
公主说的没错,我应道,可是,若公主没了,臣上哪儿再去找个会写千疮百孔诗词的主子,以改她作品为乐呢?
公主啼笑皆非,最后选择拍了我一下表达她的恼怒:大胆,你敢嘲笑公主!
这句熟悉的话令我们立即回忆起年少时的游戏场景,我们两厢对视,我见她目光渐渐变得柔和,想必我也是。
我是说真的。我在她chuáng头坐下,看着侧卧于我身边的她,探寻映在她眸心的我的影子,缓缓道:给你改诗词,是件很愉快的事不仅是改诗词,教你读书,回答你的问题,乃至为你捉刀代笔写字作文,都是愉快的当然,以前做得多了,偶尔会觉得有些烦,但现在想来,连那种不堪其烦的感觉都是快乐的我想一直守在你身边,为你做所有你想让我做的事。下雨了,为你撑伞,起风了,为你添衣;你读书时,我为你点茶,你弹箜篌,我就为你chuī笛;你笑,我就在你身后陪着你笑,若你哭了,我可以随时为你递上一段gān净的衣袖这些事中的每一件,于我而言都是快乐的,所以我很害怕有一天会看不见你,因为届时你带走的,会是我所有的快乐。
她怔怔地听我说完,顷刻间已泪如雨下。
她这时的眼泪令我手足无措,想自己为她拭泪又怕唐突了她,惶惶然站起,问:公主,臣说错了话么?
哦,没有。她哽咽着说,我只是有点冷
臣去取被子来。我马上说,转身yù走。
怀吉!公主忽然唤我,当我回顾她时,她撑坐起来,含泪的眼睛幽幽凝视着我,向我伸出一只手,哥哥,抱抱我
短暂的犹豫后,我复又在她身边坐下。她倾身过来,环抱住我,将一侧脸庞依偎在我胸前,聆听着我的心跳声,安宁地闭上了眼睛。
我亦渐渐拥紧了她,前所未有地觉得安稳和悦,仿佛她终于填补了我残缺的生命,半世虚空,终于在这种两人相依的温暖里找到了意义。窗外风雨如晦,但就在这幽暗光影中,我心里那双迷茫多年的眼却开始变得通透明净。
新娘
番外 冯京篇?醉花yīn
1.新娘
隔着一重红绡纱幕,他看见她坐在妆台前,十七八女儿,长裙曳地,背对着他,正伸手去摘头上的珠翠团冠。
所着的红素罗大袖衣右侧袖口因此滑落至手肘处,她露出一段戴着细缕金素钏的皓腕。那钏儿约有八九只,每一只都很纤细,随着她取发簪的动作悠悠地晃,发出细细碎碎的清亮响声,而她引臂的姿势异常柔软优美,纤长的手指轻点头上珠翠,仿若天鹅回颈梳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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