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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更时,有人叩阁门。我那时已醒来,启步去看,见是中宫遣来传讯的宦者。
    皇后请苗娘子速到福宁殿,有要事商议。他说,一路跑得面红耳赤,这内侍看上去亦很紧张。
    苗淑仪闻声而出,与我对视一眼,目中满是惊惶之意。
    是官家?她声音颤抖着问。
    官家又晕倒在殿中,内侍低声道,太医投药、灼艾均未能令他苏醒。
    苗淑仪越发着了慌,对我说:怀吉,快,跟我去看看。
    待我们赶到福宁殿时,大殿中已聚满了人。除了皇后和跪了一地的太医外,还有几位都知、副都知和张先生,以及这两年来常侍奉今上的安定郡君周氏和清河郡君张氏。
    我还发现了秋和。她站在殿内帷幕后面,离其余人很远,姿态一如既往地不张扬,像一道淡墨勾勒的影子。
    我过去问她此间状况,她压低声音道:最近官家见宰执本是在五更之后,但今日官家很早便起身,召我过来梳头。梳好后,石都知赶在史、武二位都知之前进来,接他去内东门小殿,一面扶着他走,一面跟他说话。官家刚走到殿门边,忽然重重地喘气,抚着胸口,像是很痛苦。待我跑过去时,他已经晕倒在地。
    石都知?这几日陪官家赴内东门小殿见宰执的不应该是石全彬,他却为何今日一早赶来?我轻声问秋和:你听见他跟官家说了什么话么?
    秋和道:起初他说的无非是些嘘寒问暖的话,后来走远了,我便听不见了。刚才皇后也问过石都知,他说只是跟官家jiāo流养生之道,并不曾敢多说什么。
    我抬头看看石全彬,他面无表qíng地垂目站着,脸上看不出一丝异状。
    这时俞充仪也赶到了,皇后遂开言对苗、俞二人道:官家骤然晕厥,药石无灵,太医束手无策。适才茂则建议施以针灸,但须在脑后下针,太医无一人敢如此治疗。茂则在御药院多年,亦学过医术,此前曾给人治过这种病,为免延误治疗时机,遂自荐为官家施针。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二位娘子面面相觑,一时未应,而石全彬倒从旁开了口:脑后xué位非同小可,若稍有闪失,轻则失明,重则不堪设想娘子请慎重考虑。
    听了这话,二位娘子更不敢轻易表态,面露难色,默然不语。张茂则见状,上前对她们说:娘子请放心,这种症状臣并非首次见到,亦曾多次为患者于脑部施针,从无失手。若针灸之后伤及官家,臣愿领凌迟之刑。
    石全彬漠然顶了他一句:咱们这种卑贱宦者的命能跟至尊天子的相提并论么?
    也许是怕他们冲撞出火气,俞充仪立即于此时对皇后道:妾与苗姐姐都只是官家嫔御,事关重大,皇后在上,不敢多言,但请皇后做主。
    苗淑仪也附和道:对,对。请皇后决定,我们听命就是了。
    如此说来,你们对针灸一事并无异议?皇后问。
    二位娘子愣了一下,但还是颔首称是。
    皇后再顾周、张二位郡君:你们也是后宫娘子,说起来,也属皇帝家人,对我的决定可觉有不妥之处?
    虽然很犹豫,二位郡君最终也表示同意皇后决定:一切但凭皇后圣裁。
    于是皇后当即对张先生下令:茂则,入内室,以针灸为官家治疗。
    张先生领命,正yù入内时听见武继隆吩咐左右关闭福宁殿前宫门,他当即转身,朗声道:事无可虑,为何要掩宫门,以使中外生疑?
    武继隆一噤,旋即又命去关宫门的内侍回来。
    经皇后允许进内室的人少了一些,除了张先生,只有苗、俞、周、张四位娘子和要为官家解开发髻的秋和。
    我与其余众人在厅中等待。张先生开始治疗,未知结果如何,卧室内外都是一片寂静,无人有一点多余的举动,我也保持着静止的站姿,好似拈着金针刺向今上脑后的不是张先生而是我自己,生怕动一动,便会刺破那根非同小可的续命丝。
    后来打破这死水般沉静状态的,是一声惊呼。仿佛是在毫无准备之时乍见恐怖景象,那人的声音中充满了极度的惊恐与不安。随后响起的,则是两三声女子尖叫。
    我不及思索,立刻奔入卧室,见今上披散着头发站在chuáng前,手握一柄利刃,直指他面前的张茂则。地上,散落着金针数十枚。
    而张先生静静看着他,右手兀自拈着一枚长针。
    几位娘子被吓得面无人色,已缩至室内一角,只有皇后朝今上迎了上去。
    官家,茂则是在为你治疗皇后尝试着向他解释。
    今上丝毫听不进去,手臂一横,利刃又对准了皇后。
    你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让我死么?他缓缓说,看着皇后,适才面对张先生时的怒色消去了少许,目中泛出一层泪光,我以你为妻,让十三娶滔滔,你犹未安心好,那我就带着你的人上朝堂,你想知道什么,我就让你知道你给我绳索,我便甘领束缚,这还不够么?可你为何还不放心,私下做出这许多事来,宁愿相信那个阉人都不相信我?
    是我不相信你么?皇后此刻亦颇为动容,有泪盈眶,你如果相信我,会让我这二十二年来如履薄冰,随时准备应对一场又一场突如其来的奇耻大rǔ么?但凡你对我多点信任,你我夫妻何至于此!
    今上身体微颤,恍恍惚惚地凝视着皇后,须臾,恻然一笑,摆首叹道:二十二年,真无趣
    语音未落,已扬手,转腕,把手中的刀对准了自己
    我意识到他想做什么,立即几步抢过去,yù止住他。怎奈所处位置离他有些远,眼看着他手挥下,正恨自己力不能逮时,忽有一人从今上左侧冲去,在他利刃触及身体之前抓住了他的手。
    竟是秋和。那画面有一瞬的静止,令我发现以上印象不甚准确。确切地说,是秋和冲过去,一手抓住今上的手,另一手牢牢地握住了那片锋利的刀刃。
    艳红的血从秋和的手中潸潸而下,滴落在此时宁静的空间,一点一点坠地,发出轻微的声响。
    今上和众人一样,惊讶地看着她,那短暂的一瞬未有任何反应。直到我从他手中夺过刀,他才重又有了意识,推开上前相扶的侍者,阔步奔出殿外。
    而秋和像是这时方觉出那钻心的痛楚,弯着腰将手压于怀中,抑制不住的呻吟和零碎哭音从她咬紧的牙关逸出,她身子一斜,倒于地上。
    苗淑仪与俞充仪忙上前扶她坐起,皇后当即命后面赶来的邓保吉:快宣外面的太医进来,给董娘子包扎!
    虽然处于这混乱状态中,我仍注意到了,她刚才称秋和为董娘子,且说到这三字时,特意加重了语气。
    今上跑出福宁殿后石全彬、武继隆等人已去追他,甚至连周、张二位郡君都奔了出去,而现在,皇后再顾张先生,吩咐道:平甫,你快去看看官家
    张先生答应,立即去追。我也紧跟在他身后,循着今上奔跑的方向,一路赶去。心跳异常地快,有模糊的预感:那未知的前方,还有更大的风波会袭来。
    这预感没错。今上的目的地是内东门小殿。时值五更,宰执已进殿,我们追上他时,他已握住了出来接驾的宰相文彦博的手,扬声说出一句话:皇后与张茂则谋大逆!
    燕泥
    7.燕泥
    周围宰执闻之色变,惟文彦博容止平和,但问今上:陛下何出此言?
    今上抚胸,急促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他们与大臣密谋,要让十三做皇帝
    当说到与大臣密谋时,他恍恍惚惚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至文彦博一侧的富弼身上。富弼一凛,唇动了动,似yù说什么,但那话语终于还是未能出口,他最后朝今上垂目欠身,保持沉默。
    他们想杀了我用针用针刺入我脑中今上语音越来越弱,身体也不住向下滑,左右内侍忙上前搀扶,而后今上闭着双目,呈半昏迷状态,口中呓语喃喃,皆零碎纷乱不成句。
    文彦博命人先扶今上入内东门小殿休息,再传太医,然后一顾面前众人,问此间缘故。我见张先生默然不语,便赶在石全彬等人开口前对文彦博说:适才官家晕厥,寻常投药灼艾法无效,张先生建议以针刺脑后xué位,众太医不敢行此术,张先生为免延误治疗时机,才自荐施针,并非如官家所说,是yù伤及龙体。
    一旁的安定郡君亦证实:确实如此。张先生施针片刻后,官家醒来,侧首看见张先生正拈针要刺他头部,便很惊惶,把脑后扎着的针拔了,迅速起身,持刀相向可能误以为是张先生
    她于此止住,未说下去,但语意已很清楚。文彦博沉吟,再问清河郡君:是这样么?
    清河郡君颔首:不错。针灸之前,张先生不许人掩宫门,若有异心,当不会如此坦然。
    清河郡君一向温厚良善,侍奉帝后态度恭谨,与其姊大大不同。如今听她这样说,我亦稍感安心。
    清河郡君又朝文彦博一福,道:官家违豫日久,望相公为天子肆赦消灾。
    文彦博亦向她一揖:这是宰臣职责,彦博敢不尽力!
    然后,文彦博转朝张茂则,道:以后侍奉主上,勿令他看见金石兵刃,针灸用的针也暂且收好。
    张先生恻然一笑,未曾答话。
    此时有内臣自殿内出来,对文彦博道:官家又在唤相公。
    于是文彦博与其余二府官员皆入内面圣,而适才扶今上进殿的石全彬则又出来,直直地走到张先生身边,道:适才官家指你谋逆,虽此事未必属实,但为避嫌疑计,平甫可否容我等往你居处一观?
    这意思是要搜查张先生居处,看是否有谋逆的证据。
    武继隆见张先生仍沉默着,便也对他说:我们共事多年,自知你当不至此,但官家既那样说了,宫中人多嘴杂,难免有妄加猜议的。最好还是让我们去看看,将来若有人胡说,我们也好为你辩白。
    张先生僵立于萧瑟寒风中,目光散漫落于前方不确定的某处,良久后,才开了口:茂则但凭二位都知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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