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用完膳,湛哥叫安氏抱去喂奶,章哥叫小茶儿领去消食睡觉,玉姐才问九哥:吴王薨了,咱要个甚章程?九哥沉声道:恐不好逾礼。玉姐听了,不由松了一口气,道:纵不逾礼,也不好与寻常亲王一般罢?九哥道:这是自然。玉姐小声道:一视同仁了,未免凉薄。逾礼了,又有人说凉薄了。
九哥叹道:左右为难罢了。谁个叫我过继了呢?玉姐道:政事堂怎生说的?听说梁相公先时是状元才,这些礼仪上头是极通的。九哥抚着额角道:最怕我逾礼的便是他了。玉姐不好接话,只好说:天大的事儿,睡一觉醒来,不定便有法子了。梁相公怕你逾礼是真,却也未必不通qíng理。劝他早早安歇。
次日,真个叫玉姐说着了,梁宿因九哥自登基来颇能纳谏,又处事比先帝周正。顶要紧一条,乃是他肯担事,不似先帝一提及国库空虚,便愁眉苦脸,愁苦完了,甚个手段也没有,连个胡闹的办法也提不出。数年相处下来,梁宿也知九哥为人,除开心里略向着些儿本生父母,余者并无差池。
一个人,若连亲生父母都不想着,那便不算是个人了。梁宿这般想来,九哥也不算出格儿,只是人之常qíng。是以只要九哥不与吴王系追尊个帝号,梁宿便觉也不须qiáng谏了。听九哥并无逾礼之意,梁宿便放下心来,请九哥缀朝七日,为叔祖悼念。
至如服丧,却不好以君为臣服了。梁宿又有折中之法,使九哥以日代月,也算全了礼数。九哥听了,解一桩心事,心头欢喜,便依梁宿之法。
不想这世上偏又有那一等寻事的人,又是那个参谁谁没事的御史huáng灿。这huáng灿却翻出先帝时旧例来,原来,先帝时,越王薨,先帝缀朝只有五日。huáng灿以先越王于先帝,叔父。吴王与陛下,叔祖。叔侄自然比叔祖孙为亲近,有先帝成例在,为吴王缀朝当不比与越五缀朝之日多。纵九哥是吴王亲孙,然过继后,便不是这般算法,至多与越王等。
九哥叫他一口气儿憋在胸口出不来,谁个叫他心里终还有礼法,不想辜负先帝呢?只得拿眼睛去看梁宿。梁宿心里暗骂这huáng灿多事!丁玮早与梁宿说过:官家虽是仁厚之君,却并非懦弱之辈。休要劝谏得太狠了,年轻人,顺着他说,他还能听,与他唱起反调来,只怕要愈不肯听你的。说句不恭敬的话儿,年轻人都是属驴的,牵着他不走,打着还要倒退哩。
梁宿思索半日,深觉有理,这才有议礼时请九哥缀朝七日之事。今日huáng灿此举,岂非便是要打着他倒退?当下上前喝止。huáng灿却将脖儿一梗:我是御史,极言直谏乃是本份。反说梁宿有媚上之嫌。
梁宿一把年纪,临老得此赞语,胡须气得直抖。丁玮上前道:既各觉有理,不如明日一辩。九哥忙应了。
朝散后,九哥与政事堂等一处商议此事,梁宿也是叫huáng灿气着了,道:huáng灿邀名而已。靳敏会心一笑。九哥听着梁宿之考语,顺势道:却也是个敢说话的,不好堵塞言路。赐他金帛罢。却不提要纳谏之事。
归来说与玉姐,玉姐低头半晌,道:我却有个法子,也不知行是不行。
九哥因问计将安出。玉姐道:现两宫都在,尤其慈寿殿,辈份儿又高,她发个话儿,自然要省许多事来。只有一件
九哥道:甚事?
玉姐道:这等事儿,可一不可再,多了,便要叫人说欺负无子的寡妇。我原想着,若是日后有个旁的事儿,好请她老人家出个面儿,如今这 若放着去年此时,她不须与九哥商议,许便将此事做成。此时因反醒,便不肯出这个头儿,只将主意说与九哥。
九哥听到日后二字,不由心头一跳。玉姐却又试探着道:想来慈寿殿说一句大臣们要维护的,不过是礼法。官家要的,只是人qíng。所谓法理不外人qíng,何不两全之?也不是甚难事。
九哥默然。
第125章 妥协
却说因吴王薨后之礼遇,朝廷上起了争执,御史huáng灿比出先帝时越王旧例来,弄得九哥与政事堂皆是面上无光。huáng灿做御史便做出心得来,此番为这两日之争,居然做出个死谏的模样来。
钟慎因手下有了这样一个御史,不得不朝九哥表白一回,又去劝huáng灿。huáng灿正在家里装病哩,钟慎来了,直入榻前,道:你只管闹来,你一闹,便要先处置你的事,处置完了,七日早过了。你谏也是白谏,难不成你真个是好名?不计成与不成,只消扬名便得?huáng灿将脖儿一挺道:难道袖手旁观?是御史之耻。
钟慎与他说不通,只得换了个说法儿:若官家一旦过继,便将本生父母亲戚抛诸脑后,岂非凉薄?日后说起,便说全是叫你bī的!你真个便好青史留名。语毕,一甩袖儿,转身便走。
说得huáng灿心头一凉,原本躺倒的,此时爬将起来,一只手儿还朝钟慎伸着,口里道:慢走!我本意并非如此!
钟慎嘴角儿一翘,这才转过身儿来道:你明白便好!
纵这huáng灿明白了,九哥也与了他赏赐,事qíng已被他叫破,却不好不另议一番。廷议时,huáng灿心中惴惴,心既虚,嘴便不利索,吱吱唔唔。朝上便有晓得他得了九哥赏赐的人,暗骂他:拿人手短。却又知九哥并不曾做甚过份事qíng,也算不得贿赂御史。更因觉梁宿等此番安排,也是合qíng合理亦不违礼法,是以便将一腔不满,番往huáng灿头上倒去。
这原本是好事,不想这huáng灿肯忍一时之气,却忍不得被这许多人说不好。叫这许多人攻讦,便被攻讦成了一头丁玮口里的犟驴。当下也不吱唔了,嘴也利索了,复又拧过来说那防微杜渐。将九哥yù晋郦玉堂爵位一事复提将出来,言道:千里之堤溃于蚁xué。今日敬本生祖父,明日晋本生父,至于后日,我不敢想!
九哥叫他说得一张脸儿黑似锅底,细看时,却又是黑中泛着红、红里透着白、白里渗着青,一句话儿也说不出来。梁宿心里恨不得天上劈道雷下来,将这满嘴里跑马的huáng灿劈死算完!梁宿等人,千怕万怕,便是怕九哥有逾礼之举,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谁都晓得了,却谁都不能捅破这层纸。
今日huáng灿居然当朝说将出来了,九哥叫他说了个张口结舌,表白不是,不表白也不是。梁宿等连个圆场也不好打,还是朱震出来道:凡事讲求实据,纵是御史,可风闻言事,亦不可无凭无据定人罪过,何况是说官家?huáng灿,你失仪!
梁宿趁势将huáng灿喝退。huáng灿出这一口恶气,冷静下来便出一身冷汗,腿儿也软了,手儿也颤了,哆哆嗦嗦退往列内站了。朝会至此,便无法开将下去,只得散了。
于是政事堂诸人并朱震、洪谦、国子监祭酒等留紫宸殿议事,又急召苏正入宫。一gān人聚往一处,齐议此事。
紫宸殿内,靳敏道:此事当速决,否则一是吴王丧事不好办,二是今年乃官家登基后头一回大考,各地举子已到了许多,拖延下去,恐风评不好。也有失朝廷体统,有损官家威仪。
田晃恨声道:这个huáng灿!
九哥将手儿无力一摆,道:他是御史,总不好封了御史的嘴,纵他是胡说,也不可降罪,否则日后便无人肯劝谏了。眼下,难道要依着他?说话时,已将眼睛看向梁宿。
梁宿一时不敢接话,若止吴王一事,梁宿自可斩钉截铁,事涉郦玉堂,huáng灿又暗示着日后,九哥若要与郦玉堂追尊个皇帝,可怎生是好?为讨好官家,固可允之,然却难逃千载骂名。
丁玮见梁宿不语,恐九哥怀疑,接口道:定已定了,如何能改?只他说得难听,此事不可便这样了结了,总要有个台阶儿好下。
朱震这才接口道:吴王丧仪,官家并无失礼处,是huáng灿不学无术。从来法理不外人qíng。
九哥听了朱震所言,大出一口气,不想苏正一直默默,却忽然出列发问道:huáng灿之语,非在吴王,乃在 日后。殿内一时无声。洪谦道:日后怎地?苏正道:日后官家要做甚?要将人qíng做到几分?有人做三分,有人做五分,有人做十分,更有人要做到十二分。官家呢?
梁宿与丁玮听着苏正这般说,心里一齐发急,暗道原以为这老苏出去十余年,已有些接地气,何以往书院里几年,又呆回来了?
九哥将牙一咬道:我也自幼读诗书,如何肯做逾礼之事?苏正原与他眼儿对眼儿,一丝不肯让,此时便垂下眼来,沉声道:如此,是社稷之福,亦是官家之福,更是臣等之福了。官家以礼立,若自家坏了礼法,吾不知后来者当如何自处。语毕,颤颤悠悠,又站往原处了。
苏正说话时,洪谦一直听着,直到他说完,洪谦道:若有人不肯叫官家做人qíng,yù借此辖制官家而邀名,又当如何?
九哥听他开口,心头更是一松,拿眼睛往下看。丁玮心头一动,道:自是不可令此辈借官家邀名。他却更担心苏正所言之事,怕九哥将人qíng做过了头儿。
政事堂里的老人儿,虽各有儿孙要顾忌,不免有些个油滑,心底实是不想九哥逾礼。却又担心,九哥委实年轻,纵他今日做不成,明日做不成,熬个十年,满朝老臣便要去个七七八八,余下皆是九哥栽培之人。届时官家违礼法,那便真个是笑柄了。又怕自家儿孙要卷入这礼法之争里,受那牵连。
诸臣里,梁宿便是个打头儿的,旁人不说话,他却是不能不说的,咬牙站道出来,对九哥道:不若借此机会,明示诸人。
九哥道:如何明示?又如何取信于人?我为君,当字字千钧。为一事,一而再、再而三表白,如何使得?!
梁宿垂眼道:官家如此身份,纵在民间,也要有些个说道,何况为君,天下的眼睛看着?君却有一策,可解此困。只是请官家言而有信,毋令君臣贻笑后世。
九哥道:卿且说来。
梁宿道:臣等请于太皇太后,请她发个话儿。则于太皇太后是体恤官家,于官家,若与太皇太后许了诺,也是安太皇太后之心。
九哥默然,心内实升起一股怒气,却又有些黯然,道:如此,使得?心里却道,这法子却与大姐想的一样,看来他并非有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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