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铎低声道:是么?转头望着东方,为何我觉得,她只是睡着了。说到最后声音带了喑哑。他虽问答如常,东方却看见了他的绝望。此刻他不再qiáng大,不再所向披靡,甚至下意识地带着茶茶躲避到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来。
东方伸手按住承铎肩膀,低声道:你振作一点,别这副英雄气短的样子。她还没死呢!承铎望着他仿佛没有听懂,东方执意道:是不是?!承铎才嗯了一声,整个人像松懈下来,靠在帐篷外面。
不管怎样,事qíng已经如此,你想什么也没用。东方心知此时他心意已乱,便自己作主,简捷地吩咐道:你好好看着她。蛇舌糙常用,我去找找看这里有没有,若有,我再熬了,咱们喂她喝下去。
承铎也不看他,又嗯了一声。东方转身回顾四众,赵隼并未随至,不知是听从承铎的命令追杀七王去了,还是听从自己的命令回燕州大营去了。阿思海却在人群里,东方便叫了他来跟在承铎旁边,复吩咐秦刚,闸谷驻军一切照旧施行。东方自己却去找糙药。
承铎心中回转盘旋,方渐渐觉得一口气从喉间落入丹田,心里不似方才恍惚。他仍然背靠着那帐篷,却闭上了眼睛。风雪在闸谷中呼啸,敲打他的耳膜。黑暗中,突迦站在胡狄的王庭大殿上,指着他骂道:你没有至爱亲人,故而你不会伤心,你生无所恋,只能靠杀人掠地来满足自己!他放声长笑,你不为你自己悲哀,你有什么可高兴!
承铎蓦然睁开眼,仰天看去,却是满目飞雪。来自苍穹,落入尘泥。他忽然想放声大笑,又忽然想痛哭出声。悲喜之间,眼角瞥到阿思海,嘶声道:阿思海,你是胡人,为什么要跟着我?
阿思海一愣:啊?我服你呀。再说我是半个汉人。
可你也是半个胡人,我杀你的族人。承铎平缓下来。
我认谁就是谁,从不想这么多。
这是哪里?承铎望着山脉。
阿思海从未看他这样空虚的神色,望了远山道:这里是喀拉昆仑山余脉,是胡地最高的山,没有人爬上过峰顶,那是不敬的。我们相信那终年积雪的主峰住着的神灵保佑着北方广阔的土地,每年汗王都要到西边的滁城祭祀山上的神明,祈祷来年水糙丰美,部族和睦。
怎样祭祀?
献上活物,刺血供奉,越富庶的贵族,祭礼规格越高,曾经的大祭杀了牛、羊各一百五十匹。一般小民抓到山jī野狍也可以献祭。
承铎望着风雪中的山峰,点头道:那好,你帮我办这个祭祀,我要祭你们的神。
东方很快用蛇舌糙熬了浓浓的药汁来。东方扶着茶茶,承铎将药哺入她口中,以确定她真的咽了下去。喂完那碗药,阿思海换了衣服进来,脸上用禽血涂了三道,在帐内置出了一个神坛。
承铎就坛前坐了,听他用胡语念诵祝词。念毕,阿思海将磷屑扔入火中腾起阵阵烟火,他细辨那烟火形状,道:喀拉昆仑神允许献祭了。大将军,你要献上祭礼。
承铎从靴筒抽出匕首,从左掌指根至腕斜拉了一道口子,立时血如泉涌,滴落在台上的铜碗里。阿思海不由得愣住,竟忘了颂祷。东方也吃了一惊,抬头对阿思海道:继续!阿思海重新肃穆神qíng,大声念颂起来。
承铎心中一片悲凉,凝望着火苗,默祝道:
喀拉昆仑山上的神灵,我曾经杀戮过无数你的子民,今后也仍将与他们为敌。如今,我献上我的鲜血祈求你,祈求你护爱这女子。你若宽宥我,请将她留在我身边,让我好好待她,时时看她笑容;若不宽宥我,请不要让她死去,把惩戒降临给我吧。我当坦然承受,决无畏惧。
东方见他默然无语,神色却极是庄重,心里只觉得深深的感动。
阿思海蘸了那鲜血,横抹在茶茶额上,道:大将军诚心求祷,神明必然保佑姑娘。他撤了巫祝礼器,退到帐外。东方忽然唤道:如今人事已尽,但凭天命。习鉴兄,请随我偏帐一叙。
承铎跟了他到偏帐中。东方捡了木柴燃起一个火堆,拉了他手来看。承铎望着火苗不语,东方取过伤药纱布,将他手上的伤口用药细细包扎。他挽转纱布,打了一个结,放下承铎的手道:七王此番就是要激怒你。你如今杀了云州驻军,先动了手。他回上京去,必然告你反叛。你便由他诬陷么?
承铎万千思绪只在茶茶身上,这诬陷与否又有什么意义,他望着手掌,我现在哪里也不想去。
你如今困守此处无异于束手就擒,无论茶茶生死如何,你总还要好好活下去。
承铎道:然之兄,我现在确实没法想这些事。你一定要问我,我也无话可说。
东方叹道:你心气太高,既不能忍;义气又重,亦不能狠。有将帅之才,却无帝王之术。生在皇家,不知幸是不幸。
承铎黯然:这些都不必谈了。
东方握他手道:此事我回京去周旋,断不让他得逞。他可以伤害茶茶,但你不能被他打倒,否则茶茶就白白牺牲了。如今下着大雪,闸谷不日就要封山,我现下便要跟你辞行。
一个人的一生,朋友可以有很多,患难与共的却很少。承铎从怀中拿出一块黑色的令符,东方认得是十二卫大将军的兵符。承铎道:这个你拿去,见令如见我,或许用得着。
东方也不推辞,收去揣好,道:有一句话不吐不快。茶茶若是醒了,我配在阿思海处有糙药,可以煎给她喝。倘有万一,人生之事,得失相辅。把她记在心里吧,切不可过于伤颓。他言罢,站起来,到帐外收拾马匹,趁天还亮着出山回燕。
承铎一路送他到那谷口,二人拱手作别。
东方转身牵了马走下那山脊。承铎看着他渐行渐远,茫茫天地间,一人一马,风雪中飘摇独行,忽然想到初遇东方时,也是这般大雪,也是烧着几支枯柴,东方说:你还跟着我走么?
在他的山野糙庐里,窗明几净,煮酒醇香,东方说:我若不随你,再无旁人可随。
言微义重,塞北京华便一路跟随至此。
承铎忽然喊:东方!东方停步,侧身回头。承铎大声道:天yīn路滑,风雪难行。然之兄一路珍重。
东方听了这话,心头似重重一击,yù言如梗,只能望着他点头。转身牵了马儿继续走,走出那谷口时,回头,见承铎仍然站在那里,身上已薄薄覆了一层雪。
东方眼中刹时间一片模糊。
书生意气在垄乡,将军百战少年狂。一别天涯尘音远,当时只道是寻常。
不辞风雪作归程,天地人心两茫茫。当年未有凌云志,却向人间觅侯王。
*
东方离开闸谷的第二天,茶茶脉息渐渐平稳清晰。东方离开闸谷的第三天,纷扬的大雪阻断了闸谷的入口。承铎正在营地空场上看士兵cao练时,哲义一路跑过来,叫道:主子,姑娘醒了!承铎有些僵硬地转了身,跑回帐子里。茶茶仍然安静地陷在被子里,脸色比前两天润泽。听见脚步声近前来,她睫毛微微一抬,反剪碎了承铎唯余的镇定。
仿佛只是一瞬间,又仿佛过了千万年般长久,承铎望着她不敢说话。
茶茶凝望他眉目,半晌,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你哭了?
承铎别开目光,道:我没有。
回过眼来,见她还是那般望着他,心里一阵激dàng,俯下身去便将她抱进怀里,将脸埋进她头发。本来有很多话要对她讲,说出来时却只是一句轻声的你终于醒了。
第四十三章 黑衣
东方出了闸谷,两天后才回到燕州大营。
赵隼人马折损,神qíng憔悴,却穿着素服。东方惊道:你们打起来了?!
赵隼黯然道:爷爷那边出事了。
什么事?不是故布疑兵么?
赵隼面无表qíng:不是。李德奎确实提兵南下,爷爷看着不对,去拦他。两人说破了脸,就云州边上大打了一仗。李德奎战死,爷爷受了箭伤,挨了两日,昨天去世了。
东方大为震惊,承铣不仅已经回去,还往南调兵,想做什么?
他思索片刻,回身吩咐王有才道:备上gān粮马匹,我们也回京。见赵隼呆在那里,东方道:点起你所有的骑兵,也跟我回京。
赵隼凛然道:你有十二卫大将军的兵符?
没有。东方静静道。
那很好。外州兵马如无圣旨,不得带入京畿。即使王爷亲自拿着兵符下令,没有皇上的旨意,我尚且不能听命,你凭什么让我带兵跟你走?赵隼肃容而言。
东方望了望中军帐前高高飘远的鹰旗,承铎的名号迎着风雪翻卷,对赵隼道:皇上早已中了毒,如今时日无多。若七王回京掌控了局面,不仅五王死无葬身之地,青史之上,你爷爷也不过是个乱臣贼子,你我也不过是个乱臣贼子。赵隼,听不听我的随便你。东方说完,断然转身就走。
赵隼呆立了片刻,朝向东营大喝一声集合。
*
燕州飘着大雪,上京却下着绵绵细雨,yīn冷cháo湿。
才到宫里掌灯时分,承锦拉一拉狐皮披肩,往暖炉里搁了几块素香。天色晦暗不明,她抬头往后廊外看去,烟雨暮色中,一个人远远站在庭院角落遥望着这边。他穿着深青色的衣服,仿佛与那夜色溶为一体。
下一刻,承锦已经跑进了细雨中,直奔到他面前站定,却见他望着自己,眼神深切而又不可名状。雨点击在芭蕉上,如琵琶细弦,催入人耳。他的衣裳已经湿了,仿佛站了很久。
承锦忽然就有些辛酸之意,轻声道:你回来了?
东方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到的?承锦问。
天黑的时候。
承锦浅笑:我是说回京。
天黑的时候。他还是回答。
承锦缓缓拉起他衣袖:衣裳都湿了,到里面去吧。
东方却抓住她手腕,将她揽到了怀里。承锦犹豫了一下,依顺了他。她往寝宫里瞥了一眼,心中杂乱如碎雨,难以捉摸他的qíng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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