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都没法当的时候,也是灰飞烟灭的时候。
“心魔,哼……”姚望年冷笑,“在我成为鬼修之后,就没有日夜年岁之别,只有煎熬痛苦无法忍耐,与勉强能忍耐的区别,你们这些顺风顺水的人,自然没体验过这种感受!”
“你怎知没有?”云未思神色淡淡。“求而不得,望而不及,不知对方生死,却为了一个承诺,自愿困在不见日月,只见妖魔的深渊之地,思念成疾,不甘成魔。”
最深的绝望并非毫无希望,而是怀抱一丝希望,却永远在漫长黑暗中度过等待,不知何时才能看见光明,久而久之,躯体因为痛苦而无法麻木,神智却只能将愤恨的自己分裂开去。
在九重渊的海边,那个魔气入体的云海看见了坐在柴堆边烤火的九方长明,只有杀念的他还不知道,漫漫岁月里,他终于等到了自己的光。
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想到别的,姚望年一时无声,没有反驳。
“自你死后,所有存在的意义,只为自己含冤而死的不甘,若此番赴会,真能打败落梅,你就能得到解脱吗?”九方长明问道。
他伸手按在云未思肩上,轻若无物,重逾千钧。
仅此一个动作,云未思就渐渐平静下来。
也许心里那道伤痕想要彻底痊愈还需要很长时间,但无论生死,九方长明都在他身边,他就已经有了治病的解药。
解脱?
另一边,姚望年摇摇头。
他心中有太多愤恨与不解,哪怕将落梅挫骨扬灰,也永远不可能得到解脱。
飞升成仙固然是许多人一辈子的追求,但以徒弟性命,宗门乃至天下为代价,去博一个未必能实现的结果,值得吗?
姚望年没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问出口,但他听见九方长明的声音。
“世间诸人,所求之道不同,并非兼容并蓄海纳百川,就能万流归宗得悟天机。有些人走的是旁门左道,剑走偏锋,与妖魔合体,肉身成魔,灭天下而成就自己,照样也能踏破虚空,飞升境界。”
如果没有九方长明和云未思,落梅真人最后未必不能成功,与妖魔结合,将人间变成妖魔世界,强行改变了天地法则,是不是也能成为天道的撰写者?
他踩着那么多尸骨走到顶峰,弟子姚望年发现自己与妖魔勾结的端倪,就杀人灭口,还令对方蒙上污名;江离身份适合,就要被无辜夺舍;迟碧江对江离一往情深,就要被他利用;九方长明和任海山修为深厚,就要被他用来作为六合烛天阵的持阵人,成为骗局中的一部分;落梅看出云未思在意师尊,就要请君入瓮,让云未思自愿被困于九重渊,生生世世不得离开。
天下所有人,都被落梅玩弄于股掌之间,死的死,伤的伤,有人颠沛半生,有人死于非命,唯独落梅,从头到尾不曾得到半点惩罚。
“我少时入万剑仙宗,长老指着山壁上那柄石剑对我们说,剑道如剑心,山河如明镜,唯有澄澈明净,一尘不染,方能得成大道。我奉为圭臬,立德立心,以斩妖除魔,匡扶正道为己任。”
所以遇到有人残害无辜村民时,姚望年才会选择留下来查明真相,而不是事不关己一走了之。
若不是他当日非要为这些人讨一个公道,又怎么会被自己的师尊视为眼中钉?
可他死了这么久,在万剑仙宗乃至天下所有人眼里,都是一个背叛师门的弃徒,沉冤从来不曾昭雪,公道也从来就不存在过。
“若果这世间当真天道循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何枉死者的冤屈从来就得不到伸张,而视苍生如蝼蚁之人,却可以为所欲为?难道……非得像落梅这样的,才能得证天道?”
姚望年笑了起来,笑得弯下腰,身体微微颤抖。
远处霞光渐渐黯淡,又是一天即将结束,姚望年的身体却像即将随着霞光消隐,逐渐变浅,竟连他周身鬼气也浅淡许多。
“道,有三千。人、仙、鬼、神、妖、魔,各有归所。千百年来,莫不如此。”
“所谓正邪,滥杀与否,良善与否,不过是人定下的规则,天道从未如此规定过。”
“我寻遍宗门,追求天道玄机,也曾为你的问题所困扰,辗转佛道,亦无法寻找答案。”
“但后来,我终于明白,所谓天道,其实就是顺心而行。落梅本性如此,不择手段,是他的道,而我不是落梅,我也有自己的道,当我坚定本心,能够战胜他时,我便可令他人信服我的道。天道本无善恶,只不过是人去为它指定善恶罢了,这么说,你可明白?”
姚望年没有言语,但他的身躯也不再颤动。
“你既然已成鬼修,便也有你自己的道。若你不想这世间被落梅的道主宰,你便该让自己成为道的一部分,方才能改变法则,影响别人。”九方长明缓缓道,“能救赎你的,不是天道,不是旁人制定的善恶,永远只有你自己。”
姚望年喃喃:“我,成为道?”
九方长明颔首:“不错,万事万物,存在即有其意义。古籍上说,鬼修异于常人,不可见光,不可近火,怨念深重不得解脱,唯混沌时灵体方可游走阳间。但我见过的两个鬼修,一个是你,另一个叫令狐幽,你们都无惧日光,同样拥有身躯,这说明你们已经远远超越古籍的认知,甚至已经开始自成一派,若能以此走下去,未必无法大成。”
“我不知道……”
九方长明所言,已经超过姚望年的认知,敲碎他固有观念,重新为他打开一条路,让他往这条从未见过的路上走,姚望年心绪混乱,一时思索不到答案,索性鬼气卷着狂风,身形消失在两人面前。
“师尊,先回去歇息吧。”
云未思道,他见九方长明眉间倦意浓重,下意识伸手要去抚平。
“怎的不叫我师弟了?”
对方似笑非笑,成功令他伸到一半的手停在半空。
“师尊是现在才想起要与我算账么?”云未思慢吞吞道。
“若我说是呢?”
“那我,也只能任君处置了。”云未思摊手,“我浑身上下,从性命到神魂,早已归师尊所有。若师尊舍得,只管下手便是。”
他如今也有些从前云海的影子,会说些戏谑的话了,不过也仅止于在九方长明面前。
有旁人在,云未思依旧是寡言鲜语的。
二人入了屋子,那里早已一片狼藉,根本没法住,郡主为梦魔所杀,原本光鲜的容颜如今只余一具皱巴巴的皮囊,看上去十分骇人。
人死如灯灭,山陵也罢,黄土也罢,其实无甚区别。九方长明轻轻挥手,皮囊化为点点莹光消散,随清风而走,不留半点痕迹。
房间凌乱是无法居住了,但红萝镇现在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空房,二人找来掌柜,又要了一间干净宽敞的上房,准备在此歇息一晚,等明日江离安顿好迟碧江归来,再一道去峥嵘山庄。
下榻之后,九方长明先去洗漱,云未思站在窗边,环顾屋内,虽然不过是客栈中寻常摆设,但他却忽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宁静。
这份宁静是他们用生死换来的,得来不易,殊为可贵。
从前年少时,他鲜衣怒马,醉生梦死,只爱快意跌宕,恨不能日日惊心动魄不枉此生,如今方才知道,便是这样须臾片刻的静好欢愉,也需要用许多的死亡和鲜血才能换来。
幸而,最在意的人,还在身边。
第139章 我可能会遗憾,但依旧不会放手。
云未思竟然困了。
修士餐风露宿,别说几天几夜,到了辟谷境界,只要间或几天喝点露水吃点药材,便是十几日不吃不喝不睡也不碍事,云未思当年在九重渊,曾遇到极为棘手的妖魔,整整十年与之缠斗,未曾有片刻能合眼,也不曾感到过困倦,后来离开九重渊,与九方长明一道入见血宗,闯万莲佛地,更是几乎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但此刻,风平浪静,万籁俱寂,竟是倦意袭来,眼皮沉沉。
他不知不觉放松身体,就着斜倚桌边的姿势睡过去。
梦里走马观花,光怪陆离,闪过许许多多场景,有些转瞬即逝,有些停留无数年岁,从青丝到白头,自天光到暮夜,有悲有喜,有乐有哀,闪光碎片簌簌掉落,在他想要捡起来的时候却又冰消雪融,泡沫一般破碎消散无痕。
他记不清每个梦里有什么,唯有睁开眼时,脑海里残留一个人的影子。
从少年起的生命就有了此人的存在,从那往后,两人未必朝夕相处,但他往前行走的每一步,却都离不开那人的影子,所有喜怒哀乐,也就自然而然,与那人挂上了钩,这钩子如金若石,凿之不断。
漫长破碎的纷繁梦境之后,心绪安宁恬然,竟是睡了一个好觉,醒来时浑身经脉舒畅,似比打坐静养还要更恢复些元气。
云未思环顾一周,外头天色已晚,屋里没点灯,也没人。
他心头微动,起身推窗。
清寒之气扑面而来,头顶圆月皎洁,竟是难得的晴夜,院子对面屋顶上还坐着个人,晃眼望去,圆月如此近,人却如此远,竟似随时乘风归去,入月登仙。
他一推窗,对方便发现了,低头朝这里看来。
背着月光的九方长明,令人看不清表情,但他姿势显然是极为放松随意的。
自大战之后,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轻松的时刻了,即使很快就又要面临一场更为关键的战役,他们已经输过一次,这次再也输不起了。
“偷得浮生半日闲,不知师尊可愿拨冗指点弟子一二?”
九方长明一动不肯动。
“许久以前,你修为功法就已不下于我了,指点与否,都不再重要。”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师尊的肯定对于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若是只能跟在前人后面亦步亦趋,你永远不会有寸进。”
“于我而言,您就是我的道。”
短短几句机锋说罢,云未思翻手向上,掌心浮现一点光亮。
这点光很快扩大拉长,变成一把剑的形状,幽幽蓝光,行虹在手。
九方长明咦了一声,由坐起身,可见惊异。
“心剑?”
“心剑。”
“你何时领悟的?”
“春朝剑损毁之后,我一直想寻找一把新的兵器,但趁手神兵可遇不可求,世间也只有春朝剑与我心意相通,我便没有再强求。”
直到那日他被带回过往岁月,因自己做出不同的选择,历史细节发生微妙改变,从而提前遇到魔修楼升,差点性命不保。在生死之间,灵台空明,他忽然就有了从未有过的玄妙顿悟。
这一丝顿悟,让他确定自己的道,也由此衍生出自己的神兵。
以心为剑,以神为灵,月曙高秋,井润深翠。
神思所往,天地之大,上至九霄云外,下至幽冥黄泉,无处不可去,意在则剑在,剑在则神存,以无形之剑作有形之用,落叶飞花,皆可感知。
他突破的方向,与长明截然不同,却偏生是跟在对方后面。
若九方长明是灯,他便是从望灯前行的人,变成护灯挡风的手。
心剑一出,长明就知对方如今境界大不相同,登时也有了切磋交手的兴趣。
“固所愿也,但不辞耳。”
他双臂振袖从屋顶落下,半空时身形就已隐没不见,轻鸿飞羽,落叶无声。
云未思岿然不动,幽幽剑光脱手而出,虚空浮于身前,他知道对方就在周身。
一个活人,哪怕修为高深如大宗师,也不可能完全将气息隐没。
看似隐没消失的气息,其实只是与周遭万物融而为一。
云未思闭上眼,他运上灵力能听见方圆十里以内的动静。
积雪从屋瓦上滑落,扑簌簌堆在台阶上。
倦鸟在树巢里依偎入眠,梦里也许还在争抢虫儿吃。
小闺女不肯入睡,娘亲只好给她讲故事,母女俩盖着被子悄声耳语。
他唯独听不见近在咫尺的动静。
九方长明会在哪里?
第1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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