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过去几乎没多久,建安十二年的春天便到了。
荆州刘表病逝,其妻宗族扶少子刘琮为主。
曹操下令南取荆襄,将士们皆奉命备战,打造大量樯橹战船,此刻离天下大定的距离似乎只差那唾手可得的一步。
所有人皆士气高涨,只有那些为数不多忠于汉帝的臣子们面色晦暗,不愿看到曹操的胜利。
因为他们知道,他得尽天下江山的那一天,便是大汉的末日,可又不知如何阻拦它的来临。
一直到曹操出发离开许都,阿笙也没见到过他。
他终日待在朝廷与自己的霸府中,从未回来过一次,即使阿笙外出不小心遇到他的车马,也会自行避开,隐没在人群中,不让他发现自己的存在。
临行前他任命曹丕为五官中郎将,留在许都代行丞相事,相当于把自己的内政腹背尽数交给了他。
阿笙清楚自己与他之间的龃龉不可调和,也早不想去作那无谓的辩解,她想既然并非真心,自己又何必去费那无用口舌。
更何况他的猜忌与怀疑都如大树般根深蒂固,又岂是一朝解释所能清除,强行争吵怕只会让两人本就堪堪的关系变得更恶劣,到头来,还不如维持个心照不宣的冷漠,也至少算是相安无事。
阿笙猜不到曹操对自己究竟还剩几分信任,但幸好他还信一个子桓,舍得把如此重任付与他,亦是对自己这位次子的肯定。
只是熊儿的病愈发严重了。他自小身体就极不好,一年有半年时间都是卧病在床,四方求了医者也无法治愈,皆说这是自出生起就有的宿疾沉疴,怕是这辈子也找不到能医治的办法。
由于生病他也找不到玩伴,绿漪讲的那些故事他也早就听了无数遍,其他几个哥哥都年长他许多,唯有一个郭奕愿意和他说笑,将海内发生的大事说与他听。
当年郭嘉离去,阿笙遵守了对他的承诺,曹操派人将郭奕接入府中后,她便请了和当初子桓一模一样的先生去教他学文,亦要求他练剑习武,样样不落。
也告诉他,他的父亲曾经是如何谋略无双运筹帷幄,青年意气间翻手便是一座山河。
“那我也要做和爹一样的人。”郭奕听后眼里闪烁明亮的光,向往地看向窗外远处,一如当年的郭嘉,都喜欢遥望天边的熹微山光水色,像是怀抱纵情千里的愿望的飞鸟。
“你父亲生前和你娘亲一样,都希望你能健康平安地长大成人,至于建功立业,其实在他们眼里并没有那么重要,只愿你能诸事遂意,随心处世。”
阿笙看见他点头,面前这位挺拔出群的少年有着和故去的父亲相近的脸,举止间更如同后者的复刻,眸子虽是清冷,待人却极是谦和有礼。
她突然挂念起曹丕,不知他此刻初担大任之时,是否也会如此令属下与臣子挑不出错。
想到儿子,她唤管家备了辆马车,一路到了相署停下。
门口侍卫抬眼见是她,慌忙皆垂下头去,视线战战兢兢地投在地上,弯腰齐声:“见过卞夫人。”
她展袖示意他们起身,随即踏入门槛。
今日应是休沐之期,一眼望去只有两个人在署中。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天色有些灰暗,所以屋内燃了几枝烛火,闲闲地点亮微弱的光。
曹丕正伏案写着什么,一闻脚步声抬头见是她,连忙站起来恭顺道:“母亲怎的来了,儿最近在处理军粮的事,有了空闲就去相府拜见您。”
阿笙摇头:“我知子桓你公事繁忙,无暇回府来见我,所以母亲才来看看你。”
她朝边上成堆的公文简牍扫了一眼,见早已堆积成山,不禁叹气:“着实是辛苦,但你也不要太过劳累,夜里睡得早些,我再让这里膳房给你熬些骨汤。”
曹丕忙道:“儿多谢母亲关心。”说着拿起桌角一份书信呈给她,低首说:“这是父相派人送来的前线战报,言道刘琮望风而降,荆襄诸郡尽收囊中矣。”
她闻言沉默了会儿,一时未开口出声。
曹丕听见她不说话,脸上的笑意不禁僵住,忍不住问:“母亲难道不为父相高兴吗?”
“高兴,我自然高兴。”她笑了声,若无其事地抚平衣袖上的褶皱。
你又怎会知道,他离天下越近,我们只会愈发形同陌路。他的野心,只会让他更自私更多疑,把我逼得越走越远,到最后什么都不会留下。
当然这些话,她不会在子桓面前提起哪怕半个字。
于是她脸上仍保持平静的微笑,若无其事地拂起衣摆,在旁边一个位置上坐下,边道:“我听说你娶了一个郭氏姑娘为妾,何日能带来府里给母亲瞧一瞧。”
曹丕赧然一笑:“母亲消息真是灵通,果然什么都瞒不住您。阿照刚进门无几日,下回就带她去拜见您和父亲,您看到她一定会喜欢的。”
“她人品如何?”
“虽说容貌比不上宓儿,父亲也不过是个太守且早已过世了,但她更懂儿子平日的所思所想,向来心直口快又善解人意,儿子很多烦心事都会和她诉说,她也能给儿想要的建议和回答。”曹丕一说起郭照,扬起的嘴角便尽染笑意。
“你喜欢便好,不过宓儿是世家之女,自然比她更加谨慎讷言,你也要理解宓儿的内心,万不可冷落了好姑娘。”
曹丕连连点头,刚想开口接过话头继续说下去,目光一扫,倏而像是发现了什么,脸上忽地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母亲……”他拿眼瞥了瞥屋内不远处另一个人,低声道,“儿适才忘了,荀令君还在呢……刚才说的那些儿女私话若是被令君听见,他会不会看不起儿子?”
她闻言偏过头,这才发觉那一直在灯影下坐着的人是荀彧。
“令君公事繁忙,才没那功夫听你闲话呢。”朝儿子小声笑了句,她走过去向荀彧欠身作了个礼,“有劳令君帮助,子桓年轻少识,还要劳烦令君教导。”
荀彧听见声音,停下手里批文的笔,从案牍堆中抬起头。许是连夜辛劳的缘故,他眼窝深陷,望上去有些憔悴。
他向阿笙展颜微笑,难以忽视的细纹如藤蔓密密爬上眼角,嗓音亦极沙哑:“此皆是彧身为尚书令分内之事,公子博学多闻才堪大任,已能够独当一面,卞夫人自可放心。”
“令君过誉了,子桓从小便蒙您指教,否则今日如何能勉力维持。”
“正是……”曹丕正要附和,忽然门外有名小吏进来,跪地行礼后,靠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语罢曹丕忽地脸色大变。
阿笙见他面有异样,不禁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唉,”他局促不安地跺足叹气,“儿子前日一时不察,不慎判错了案,幸好及时发现后便立刻纠正了,谁料那个崔琰一直抓着不放,又要上书弹劾儿子失职之罪。这下完了,要是被父相知道了这事儿,儿子肯定要被罚得半点颜面不剩了。”
一面抱怨,他急匆匆地理了理衣冠说:“不行不行,儿子必须得现在上门向崔老爷子道歉去,被他骂总比被父相罚好,不能坐着等死。”
话音刚落他立时拔腿冲出去,急得一秒也不敢耽搁,过门槛时还差点绊了一跤。
“当心点!”阿笙看得又好气又好笑,却见曹丕前脚刚离开,后脚便有一位穿着朝服的中年男子快步走进来。
她转眼去瞧来者是谁,发现是张完全陌生的脸,削颌窄额,一双眼目炯炯有神,是颇为敏捷机灵的相貌。但她此前并未在任何地方见过这副面孔,不由得诧异问道:“不知先生来意?”
男子恭恭敬敬地俯身作揖,扭紧的眉间聚着惶恐,目光朝四周晃了晃,似是不敢看她。
稳住心神,他方才回道:“臣乃朝臣王邑,听闻夫人在此,有一事特意前来禀告夫人。”
“妇人不预政事,你若有事便去禀报令君即可,不必问我。”
阿笙谢绝,正要走时陡然被王邑叫住,“卞夫人,臣确有要事必须告知您,此事关乎丞相安危,夫人难道不愿听听吗?”
她一顿,蓦地停住脚步:“你说吧。”
王邑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俯身举于头顶递给她,口称:“潼关来报,西凉马腾韩遂近来蠢蠢欲动,试图趁丞相南下之机进犯我境,此异举不可不防,否则许都空虚,怕是难以抵御二十万铁骑啊!”
见他说得慌乱,阿笙从他手上接过那卷文书:“此等边关急报你为何不速传丞相,先来告知我做什么?”
她打开竹简,正欲一展开来看时,却发现上面一片空白。
“这是……”疑惑还没问出口,刹那耳旁传来不阴不阳的笑声,“不然我怎有机会近你。”
“你在说什么?”“啪”一声,竹简因惊慌而坠地,旋即一柄刀刃倏地刺向她的心口。
“啊——”这一切几乎毫无预兆,她惊得当即失态大叫,头脑顿时全部陷入混乱,身体下意识往后缩去。
一百三十七 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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