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地,她听见了稚童嬉笑之声。她拨开莲叶向岸上看去,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个鸡犬相闻的村庄。
一片片田野相互接壤,老翁壮年在田垄中举着锄头劳作,总角孩童便光着脚丫子在田垄里打闹。
村庄倚靠的地方,乃是高耸的月泽山,山顶端有飞檐神庙。
心沉了沉。看到幻境中的月泽山、山神庙、陈家村、和荷花潭,白露突然明白了一切。她转头看向这个下颚弧线像极了姜潭的男人,开口道:“我觉得,你救我的原因不是因为我好看。”
“哦?那你觉得在下救你是因为什么呢?”赶尸人的眼皮朝上抬了抬,似乎对她的话有些兴趣。
他的衣着,他的身形和暴露在面具之外的模样,他一颦一笑的状态,都像极了姜潭。
白露道:“因为我被人不加思索地冤枉,甚至要被当场杀死的凄惨模样,让你想起了,同样被冤枉的檀九。”
赶尸人眼中的笑意凝固了,摇动扇子的手僵在半空。
白露斩钉截铁道:“当年檀九的惨状,是你一生的隐痛。所以当你看到我和她一样辩解无门,被千夫所指的时候,动了恻隐之心,才救下我。”
赶尸人沉下脸,“啪”地一声,合上了手中折扇。
白露叹息一声,继续道:“你是姜潭和檀九的大儿子,姜无。”
话音刚落,四下静默一片。茅屋草舍、阡陌田野骤然消失。一瞬间的功夫,眼前只剩下一片荷花潭,和云低处一座远山。
只见赶尸人拿下头顶的斗笠,又拿下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极英俊的脸。
若不是姜潭早已寂灭多年,否则光看他的外形,真的会让人误以为他就是姜潭。
听到自己名字的这一刻,姜无的手紧握折扇,骨节横起,关节泛白,目光极阴沉。
白露知道,自己猜对了。
赶尸人,是姜无。
沉默很久,白露终于打破寂静,问道:“你既然是姜潭的后代,体内有一半流着的都是神明的血,生来就可碾压群雄,为什么还要去摄人魂灵提高自己的修为?”
半晌,姜无没有说话。这时,恰好一阵微风吹来,吹得水面波动,流水推着小舟一起晃了一晃。小舟中一颗莲子咕噜噜从白露腿边滚到他的腿边。
就是这么一颗莲子,使他目光一顿。既然白露已猜出他的身份,那么他也就没有再必要隐瞒这些事情了。
他拾起这颗莲子,莲子在他的掌心里滚了一圈。他突然抬起眼,恢复了明媚且温和的笑,道:“那就勉为其难,告诉你好了。”说罢,伸出修长的食指,在白露的眉间一点。
这一刹,姜无所有的记忆都涌入白露的脑海。她先是看到了一片雾,接着,雾皆散去,脑中走马灯式地开始勾勒他的生平——
白露先是看到了寻香楼的内景,一瞬的功夫,闪现在眼前的便是一个卧房。
卧房之中有女人的惨叫,白露闻见浓重腥臭的血味,这才意识到,这是间产房。
紧接着,她听见了一声婴儿啼哭。老妇的声音从帘帐里传来:“生啦生啦,是个男孩。”
这是姜无出生时的景象。
姜无道:“在下的父亲一夜风流,母亲作为一个娼妓,却意外怀孕,按照规矩,她应该将在下打掉才对。但她舍不得,还是将在下生了下来。她的做法引起了鸨母的不满,鸨母不希望在下影响自己的生意,想要将在下丢弃。所以母亲将在下生下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歇息,而是一步一跪一叩头地,爬到鸨母脚边,请求鸨母容许在下留下来。”
鸨母一时情动怜悯,就同意将姜无留了下来。
但是,怜悯归怜悯,鸨母只是同意他留下来而已,并不会让他过得太好。毕竟一个小孩子,在卖肉的地方,能给她带来什么财富?多一张嘴,只会平添经济负担。
好在姜无是神明血统,天生早慧,明白事理,小小的长得还不如人腿高的他,蹒跚着脚步主动在这里给人洗衣洗碗清理茅厕,不管脏活累活,只要他干得来,就什么都干。
鸨母见这个孩子聪明又肯干事,因为他,自己都能少花钱请两个仆人了,便不再刁难他,顺便大发慈悲赏他口饭吃。
冬日里,他的两只小手因为长期浸泡在水里,生满冻疮又红又肿。檀九就会给他擦上药膏,把他一双小手握在自己手里取暖。
有口饭吃,亲人在侧,于他而言,就是最大的幸福。
十岁这一年,他隔着帘帐,看见一个身穿黑袍的男人含笑朝自己走来。这个男人伸出一只大手放在自己的头顶,突然告诉他:“我是你的父亲。”
姜无傻了一傻,第一反应,是伸出小手一巴掌拍开他搁在自己脑袋上的手,发出稚嫩的声音愤怒道:“啊?我才不认你呢!你害我娘吃了那么多苦,滚开!”
姜潭没有生气,反而一把抱起他,把他紧紧裹在自己怀里低声道:“嗯,对。都是我的错,现在我给你们赎身,把你们带回家去,你们就不用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姜无一听,虽然这个男人很讨人厌,但起码他挺负责的。那好罢,就勉为其难跟他回去好了。
姜潭把他们带回去后,为他们打造出一个常人不可见的虚境。他们一家四口人住在虚境中,富足安乐。
慢慢地,姜无对爹爹的恨也就少了许多,在姜潭再一次抱起他的时候,他嘟了嘟嘴巴说:“算啦,就勉强原谅你好了,你以后好好照顾我娘和我弟弟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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