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州修长手指拿着飞刀,削出个两指宽的木车,放在木案上,手指抵着它,推过姜恒的面前,逗他玩。
姜恒只看了一眼,便认真道:“我不喜欢这些了,你该给更小的小孩儿玩去,两三岁的小孩儿才喜欢。”
项州眼睛又眯了起来,答道:“那你这年纪,喜欢什么?”
姜恒说:“我不知道。”
“喜欢念书?”项州问,“我猜你也不喜欢。”
项州一身刺客贴身武服,哪怕在这乱世里也洗得干净平整,熨帖合身,衬出他修长双腿与腰线。
他的长腿交叉搭着,坐在姜恒切药的案边,又看了眼他,说:“别瞎忙活了,带你逮猴子?山脚下有一窝猴子,抓只小的过来给你玩儿。”
姜恒说:“猴子又有什么错?就不能放过它们?你已经杀了这么多人了,何必为了好玩,让别人骨肉分离呢?”
项州这次没有笑,说:“教训得对,不该这么做。你又知道我杀人了?”
姜恒说:“井里的、屋后的、地窖里头的,都是你杀的。”
“他们是恶人。”项州一本正经道。
他们一路上途经诸多被霸占的匪窝,项州为免麻烦,便先下手为强。当然,他觉得现在不需要将这些教给姜恒,毕竟随着成长,他总会知道的。
姜恒勉强笑了笑,项州忽然伸出手指去按姜恒嘴角的酒窝。姜恒莫名其妙,抬头看项州。
“见过你娘笑不曾?”项州忽然问,“你这酒窝与她像得很。”
姜恒被问到这话时,忽然有点迷茫,记忆里,自己似乎从没见母亲笑过。
“她以前常常笑吗?”姜恒好奇地问。
“不常,一两次罢。”项州也是个闲不住的,又拿了一小截木头开始削,变戏法般削出点形状,吸引了姜恒的目光。
“不过你小姨常笑,”项州一本正经地说,“她与你娘一般,笑起来都有这酒窝,醉人得很。”
姜恒:“???”
姜恒听到了一件奇怪的事。
“小姨?”姜恒问,“我还有小姨吗?我不记得娘说过……”
说时迟那时快,一张木桌轰然撞破侧墙,朝着项州飞来,项州马上起身,出掌。
姜恒吓得一声惨叫,尚不知发生何事,及至他看见了怒气冲冲的母亲,与站在一旁,手持黑剑的耿曙。
项州无意中说漏嘴,当即闪身到树林后,只听姜昭沉声道:“再这么胡说八道,你就给我滚!”
项州的脸色当即有点不自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走罢,”项州等到姜昭坐回去,又朝姜恒说,“带你钓鱼去,晚上吃鱼。”
这次姜恒没有拒绝,杀生总是不可避免,但杀生时要心存敬畏,这是书上教会他的,在闪烁着金光的溪流前,他与项州并肩坐下,一大一小,开始钓鱼。
“你认得我爹吗?”姜恒忽然朝项州问。
项州正出神,收回钓上来的一条鱼,随口道:“认得。”
姜恒小声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别怕,隔这么远,我娘听不见了。”
项州一怔,继而哈哈大笑。姜恒起初有点怀疑,项州会不会就是他的父亲,但看耿曙那表现,他总不可能认错爹。
“是个了不得的人,”项州朝姜恒说,“想也知道,否则以你娘的性子,又如何会嫁给你爹?”
“那是。”姜恒虽然对世间男女之情爱半点不懂,但昭夫人他总是了解的,以母亲对人的态度,寻常人要想与她说上半句话也不容易,何论嫁人?
“是不是就像耿曙一样?”姜恒问。
项州把鱼钩甩出去:“有点。若他还活着,想来也没我什么事了。”
“我可以看一眼你的模样么?”姜恒提出了请求,“为什么要把脸遮起来,这里只有我和你,你现在又不杀人。”
“我是门派弃徒,”项州神色自若,揭开半张蒙面巾,让姜恒看他侧脸上的“弃”字,解释道,“这一生无颜见人,所以才蒙面,不是因为要杀人才蒙面。”
姜恒又问:“我该怎么称呼你?你和我爹是师兄弟么?”
“不是,”项州出神地说,“萍水相逢,你叫我‘喂’就成,我就过来了。”
姜恒又笑了,项州的目光便挪到他的嘴角上,眼睛微微一眯。两人在河畔消磨了一下午,钓起不少鱼来,及至离开前,项州朝姜恒伸出手。
姜恒便与他拉着手,项州将鱼竿搭在肩上,顺势躬身,搂过姜恒的腰,把他抱了起来。
姜恒已经九岁了,但项州身材高大,抱起他时仍不显累赘,反而是姜恒有点不自在,笑道:“我自己能走。”
“你两岁那年我就抱过你了,”项州说,“这下倒是难为情了?”
姜恒一怔,说:“我不记得了,你以前也来过我家么?”
“常来,”项州答道,“只是你不知道。”
到得屋前十步外,项州便主动将姜恒放下地。
“哥!”姜恒嚷嚷道,“我们钓回来很多鱼!晚上有鱼吃了!快来看!”
项州朝姜恒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别打扰了他们。
夕阳西下,耿曙练完一套黑剑心诀、一套天月剑诀,俱是姜昭毕生所学。
“学会了?”姜昭轻轻地问。
“我不知道,”耿曙说,“勉强全记住了。”
姜昭出神地看着耿曙。
耿曙忽然问:“接下来呢?去杀谁?”
姜昭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答道:“不,不杀人。”
耿曙沉默片刻,只听姜昭又说:“从今往后,恒儿就交给你了。”
从姜昭开始口授天月剑诀那一刻起,耿曙就已猜到了几分。这一刻,他只是简单点头,说道:“知道了。”
姜昭在落日之中犹如一尊雕塑。
耿曙知道她仍在担心,他没有迟疑,说道:“我发誓。”
“不必了。”姜昭轻描淡写地说。
“我发誓,”耿曙却坚持道,“以我爹耿渊天下第一刺客的名头发誓,以我娘的名字发誓,哪怕我粉身碎骨,也会护恒儿周全,从今往后,恒儿就是我的性命,你放心罢。”
那一刻,姜昭动了动嘴唇,仿佛有话想说,却没有出口。
“好孩子,”片刻后,姜昭终于道,“我将恒儿交给你了,你俩从此相依为命,今天过后,想去哪里,就一起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罢,这辈子也别分开,否则你一定会后悔,就像我与晴儿。”
第14章 三年约
入夜,姜恒与耿曙正忙活,将鱼去了鱼鳞,放在一个铁锅里,架起柴火熬鱼汤。项州坐在一旁,斟了满满两杯酒,一杯放在姜昭的面前。
耿曙神色如常,说:“我来,你别刺伤了手。”
姜恒与耿曙凑在一起,姜恒笑着告诉他,这条鱼是他钓上来的,项州如何帮了他的忙。
耿曙回头一瞥昭夫人与项州,这两人正坐在火堆的不远处,没有交谈,一起看着姜恒的背影。
“我所修炼的碎玉心诀与天月剑相配,”昭夫人远远地说,“你是男人,学不了,黑剑心诀须得常练,不可荒怠。”
“是。”耿曙知道那话自然是提醒他的。
“碎玉心诀是什么?”姜恒笑问道。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昭夫人淡淡道,“你娘我就是这个性子,想必你也早就清楚了。”
姜恒看着母亲,有时他总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她。
“姜恒,”昭夫人又朝姜恒招手,说,“你过来。”
“啊?”姜恒洗完手过去,昭夫人和颜悦色地说:“明天娘要离开这儿一趟。”
“去哪儿?”姜恒带着少许茫然,说,“不是去洛阳么?”
“回越地治病。”昭夫人答道,“耿曙会带你往洛阳去,沿着这条路直走,还有三天脚程,便进天子都城了。”
姜恒张了张嘴,想与母亲一同走,但以昭夫人说一不二的性子,断然不会答应他,说不定还要挨一耳光,哭也没用。
但他倔强地站着,不说话。
昭夫人解下佩剑天月,递给姜恒,说:“带着它,到晋天子面前去,他自然认得这把剑,你们且先住在王宫中等着。”
姜恒终于说道:“我不。”
说时迟那时快,昭夫人果然扬起手来,姜恒却控制住了自己,不躲不避,只是站着,稍稍侧头,闭紧了双眼。
篝火前一片安静。
但那一巴掌没有落下,取而代之的,则是昭夫人那冰凉的手指按在了姜恒的后脑勺上,把他朝自己轻轻地拉了下。
她右手抱住了儿子,左手持天月剑,顺手架在儿子的脖颈上,低声在他耳畔说:“听话,恒儿,莫要让娘杀你了……”
说着,她又幽幽叹了口气,低声道:“娘总想着,该不该索性一剑带了你去,从此便再无苦难,不用活在这世上,没完没了地受苦。”
姜恒颇有点不知所措,他这一辈子,从未见过母亲如此温柔的时刻,所说的,却是生死,反而把他吓住了。
“娘……你……什么时候回来?”
昭夫人注视儿子的双眸,很久以后,淡然一笑,笑容里带着坦然。
一生很长,一生也很短,这一刻风流云散,太阳最后的光辉落入群山。
那是宽恕的笑意,亦是了无牵挂的微笑。姜恒惊讶地发现,项州没有骗他,母亲笑起来时,嘴角有浅浅的酒窝。
“三年,”昭夫人扬眉,淡淡道,“等着罢,进晋王宫后,认真读书,三年后我再来考校你的功课。”
“要这么久吗?”姜恒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说,“我能不能去看你?”
“不行,”昭夫人正色,又恢复了那充满威严的神情,答道,“娘的病你是知道的,若非公孙大人,这辈子不过是拖命罢了。你若现下哭了,便是咒我死,自己好生想想罢。”
姜恒不敢掉眼泪,母亲作的决定,从来便由不得他说半句,哭又有什么用?她还是要走。
“耿曙。”昭夫人又道。
“知道。”耿曙把烤鱼翻了个面,撒上盐粉,又朝姜恒示意,让他把鱼汤为昭夫人盛过去。
是夜,姜恒还想与母亲多说几句话,昭夫人却刻意地不搭理他,先是喝过酒,再咳了几声,借着些微篝火光芒,看见碗里头全是咳出来的血。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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