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在柜子最底下的,还有一张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皮,上面带着紫黑色的痕迹,像是狐皮。
“别乱动,”耿曙说,“当心又挨骂。”
耿曙试了试新衣服,正合身,姜恒在旁探头探脑地看,耿曙看着镜子里的他,说:“笑什么?”
“真好看。”姜恒说。
姜恒从小到大就没见过几个人,但他真心觉得,耿曙就像《诗》里所说的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白皙瘦削的面容,鼻梁如山,双目像是星辰,两道浓眉长开了,简直美玉一般。
耿曙回头看姜恒,顺手摸了摸他的脸,牵起他的手,握得紧紧的,说:“走罢,吃早饭。”
两兄弟穿暖和了,顿时驱逐掉了些许姜恒心里的不安。饭后又开始下雨,耿曙抱来孙子兵法,生了小炉在姜恒卧室里读,姜恒吃了顿清汤般的粥,肚子已开始咕噜噜地叫。
“我再做个饭去,”耿曙说,“想吃什么?”
“咱们晚上一起吃了罢,”姜恒说,“好多人一天也只吃两顿,吃两顿就不用总是做饭了。”
耿曙想了想,也有点饿了,说:“那,多喝点水罢。”
黄昏时,耿曙把腊肉切片,与米煮在一起,锅底烧糊了,饭也有股淡淡的苦味,姜恒却饿得不行了,吃了两碗,耿曙则吃掉了大部分的饭焦。
入睡时,耿曙照旧与姜恒一起睡,姜恒可怜巴巴地说:“我又有点饿了。”
耿曙说:“我再给你做点?”
姜恒说:“还有米吗?”
耿曙:“还有一石多。”
姜恒:“省着点吃吧。睡着就不饿了。”
第三天,家里大人还是没回来。
姜恒醒时,房中已打好了洗漱的热水,姜恒跑到院里头,见耿曙站在高墙上朝远处张望。
“哥!你在看什么?”姜恒问。
“没什么!”耿曙稳稳站着,眺望远方,城中一股烧火的焦气,四处尽是烟雾弥漫,城外烟尘滚滚,满是泥泞,巷外的水沟里,鲜血在水里漫开,风将哭声远远地送了过来。
姜恒说:“我上去看看。”
耿曙说:“别上来,先吃饭罢,你饿了么?我煮了鸡蛋。”
“鸡蛋!”姜恒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了。耿曙跃下,去厨房把盆子端出来,里头是十个白水煮蛋。
耿曙把厨房篮子里剩下的蛋一次全煮了,倒了点酱油,剥开蛋壳,递给姜恒,让他蘸着吃。洁白鲜嫩的水煮蛋蘸点佐料,简直是人间美味,姜恒连吃三个,耿曙道:“别噎着。”
姜恒好不容易咽下去,耿曙让他喝茶,姜恒说:“中午……不,晚上吃什么?”
耿曙又剥了几个,让姜恒先吃够,自己才留了两个,说:“我出门弄点吃的,家里有钱么?”
姜恒突然想起长这么大,也不知道家中的钱放在何处,平时都是卫婆与母亲管着。
两兄弟翻箱倒柜一番,在卫婆房间的箱子底发现了一袋郑钱,应当是卫婆平日里用来买菜的费用,金银都收在母亲房中。
“这是多少?”姜恒数来数去,只不知币值,耿曙只看了一眼,便道:“够了,在家等我。”
“我不!”姜恒坚持道,耿曙却不容他跟,怒道:“听话!”
那语气中,已隐隐有了成熟的兄长威严。
耿曙见姜恒眉目难过,转念想到这两天里,姜恒担惊受怕,只是不说,想必也不好过,耐着性子说:“哥一定会回来,你别担心,外头人多,我怕顾不上你。”
姜恒也明白以墙头所见,浔东城里乱糟糟的,自己跟着出门,也是拖耿曙的后腿,只得勉强点头。
耿曙揣了那兜钱,翻身过墙,径自寻食去。
是日午时,姜恒独自在家等着,有点害怕。
从前卫婆与母亲也没少出门将他独自扔在家,可自打耿曙来了之后,他的人生就变得不一样了。一年多来,他们每天形影不离,今日尚是第一次,耿曙没有陪伴在他的身旁。
姜恒坐立不安,由此想到有些人既然来过,再走了,便无法当作从未出现过。
一如母亲所言,故人一别无会日,繁花凋零终有时,是不是总有一天,连耿曙也会离开自己,抑或说,这个哥哥,只是他人生中的一名匆匆过客?
小孩读的书多了,总会胡思乱想出许多不该他这个年纪承担的念头。这念头随着耿曙的归来迟一分,便加重少许,直到最后沉重无比,压在姜恒心头。
姜恒取来琴,勉强弹了少倾,日渐西斜,此刻他尚不知这情愫正是先圣常言“人之所累”的东西。
眼看夕照如血,而耿曙出门一下午,始终未归,姜恒终于再等不下去,将琴一扔,找来梯子架在墙上,爬墙出去。
“耿曙!”姜恒已慌张得快哭出来了,在一片混乱的街道上四处奔走,到处都是飞灰,到处都是浓烟,城外飞来接二连三的火罐,砸在民宅上,点燃了浔东城。
浓烟中骡马嘶鸣,兵荒马乱,四处都是收拾细软逃亡的百姓,各自大喊道:“郢军打进来了!”
“城破了——!”
姜恒一脸不知所措,继而被顺风飘来的烟熏得两眼通红,泪流不止,满脸黑灰,跌跌撞撞地跑在街上,带着哭腔喊道:“哥——!哥!”
又一声巨响,浔东城内,官府被烧毁,三层高的望楼坍塌下来,到处都是被火烧的百姓,冲出火海,姜恒睁大双眼,在咳嗽里扑上去救,那着火的百姓却将他撞了个趔趄,冲到水沟内,发出惨叫声。
姜恒茫然四顾,下意识地转身,此刻他明亮的双眼里,倒映出一匹拖着起火马车、受惊冲来的高头大马。
姜恒仓皇大喊道:“哥——!”
四周火海升起,灰烬飞舞,发疯的战马朝他冲来,年仅九岁的姜恒退后半步,身周全是火,那一刻,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完了,我要死了——
——刹那一个身影从火海外冲来,蓦然抱紧了姜恒,带着他在火海中翻身,摔了出去。
那高头大马横冲直撞,一眨眼碾过了姜恒先前所站之地,甩脱车辙,马车发出巨响,撞在一户人家院墙上。
耿曙焦急地扑打姜恒身上的火焰,抱着他站起,伸手一摸他脸上黑灰,正想询问时,却蓦然愣住了。
姜恒剧烈喘气,两兄弟眼睁睁看着对方。
耿曙正在火海外飞檐走壁,着急回家,无意中听见一小孩喊叫兄长,让他想到了在家的姜恒,一念之差,飞身救了他性命。
然则这一念之差,也救了耿曙自己的命。阴错阳差下,这孩子竟是姜恒!
耿曙回过神,顿时就发怒了,不由分说打了姜恒一巴掌,吼道:“谁让你出来的?!”
姜恒措手不及,挨了耿曙那一耳光,愣了好久,说道:“我见你没回来……我害怕……我……”
这是耿曙第一次动手打他,姜恒已经吓坏了,过了好一会儿,眼泪才慢慢淌下。耿曙起先既急又怒,一时不择手,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一手在身上擦了擦。
姜恒无法明白到耿曙这一巴掌的含义,只以为他不要自己了。
事实上母亲虽凶巴巴的,总作势扬手要打,落到身上的机会却很稀罕,但每一次耳光迎面而来时,总伴随着凌厉的“给我滚!不要你了!”从此耳光作为惩罚,总与遗弃的恐吓牢牢绑在一处。
耿曙这一巴掌虽不重,却是姜恒在险些失去他后,骤见面时迎来的答案——令他在响亮的耳光中下意识地吃到了被遗弃的苦涩感,当即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只知站着发抖。
第10章 入室贼
“我……”耿曙嘴唇动了动,朝姜恒走了一步。
姜恒却发着抖,呆呆地不住退后,下意识地想躲他。
“恒儿!”耿曙道,“又去哪儿?”
姜恒终于哭了起来,肩膀一抽一抽,耿曙箭步追上,扯着他的衣袖,想将他朝自己怀里拉。姜恒却挣扎出去,现出畏惧的眼神,跌跌撞撞地逃开少许。
耿曙:“恒儿……弟!”
姜恒哭着哭着,听见这称呼,渐渐地止住。耿曙叹了口气,说:“我一时着急,是哥哥错了,让我看看?”
姜恒还有点想躲,耿曙却不由分说将他拖过来,把他抱在怀里,买来的肉、蛋掉了一地,俩小孩都呆呆的,就这么在漫天的硝烟中抱着。
“吃的……吃的掉了!”姜恒擦了下眼泪,赶紧提醒耿曙,耿曙却没管那满地的东西。
最后,耿曙在姜恒额上吻了吻,姜恒好不容易挣开,大致理解了耿曙赔罪的意思,擦干泪水,蹲在地上捡起东西,耿曙呆呆看了会儿,说:“别捡了,都脏了。”
蛋摔碎了,肉却还能吃,耿曙一手提着好不容易买来的少许腊肉,另一手紧紧牵着姜恒回家去。
“娘什么时候才回来?”姜恒少倾恢复些许,忐忑问道,“外头死人了吗?”
耿曙被姜恒问了好几遍才回过神,答道:“没有出城,我不知道。”旋即意识到了什么,改口道:“没有死人,只是房子烧了起来。”
城内一遭战乱,杀人放火、作奸犯科的恶徒实多,耿曙沿途救下了几个人,却也管不得太多,又惦记家里姜恒,是以匆匆回来。
但他什么也没有朝姜恒说,转开了话头,说:“待会儿咱们将腊肉与饭一同煮着吃……”
话说到一半,到得家门前,两人突然同时静了。
耿曙正想带姜恒爬墙回家里去,却见姜家大门开了,左门半敞着。
“娘!”姜恒旋即大喊一声,“卫婆!”
“别去!”耿曙一眼就瞥见了被砸开的那把铜锁,顿时将姜恒拉到自己身后。
姜恒:“???”
家中传来男人的笑声,耿曙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姜恒追上来看见时,刹那傻眼了。
姜家大宅内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值钱物事全被翻了出来,天井内铺着布帘,银器、钱、昭夫人的首饰,姜恒的墨砚、裘衣、丝绸、帛、铜镜、甚至连卫婆房中的烛台,都被叮叮当当地扔在布帘上。
侧旁停着一具板车。
三名男人,其中一人竭力提着耿渊的黑剑,四下扫了几下,被带得有点站不稳,另两人正设法卷起姜家细软,扔上板车去。
“有贼!”
姜恒再不谙世事,也知道家里是来贼了,第一个念头就是马上出去报官。
耿曙看到这一幕,顿时怒火上头,放下东西,让姜恒站到一旁。
“别上前,”耿曙沉声,“无论发生什么,都别上前。”
那三人尚在嘻嘻哈哈地笑,转头端详姜恒与耿曙。
“你娘呢?”为首那地痞认出姜恒,说道,“速速唤她回来,去,这兵荒马乱的,你家连个男人也没有,让她一起跟了爷爷们走罢。”
耿曙气得发抖,只慢慢走上前去,姜恒退后半步,张了张嘴,说道:“哥。”
“哟?”
三人互相看看,一人道:“姜家还有逃生子了?”
“没见过。”另一人笑着说,“这小子难不成想和咱们拼命?”
三人又是一阵大笑,收拾包袱那俩人看也不看耿曙,为首之人则左手提着剑,右手伸来按耿曙肩膀,想把他拨个趔趄推出去。
紧接着,耿曙一手拖住那人手腕,将他拖向自己,左手穿右臂下,架住他身体一推,再狠狠一格!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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