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罩被风吹动,光线斜射过来,照亮了乔锦榆的半边身体。
平日乖顺听话的弟弟此时一脸漠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唯独深红的眼圈暴露出他的真实情绪。
“锦榆……”
这一声呼唤,声音低到只有乔榕自己才能听见。
她觉得自己仿佛被困进了一处四面八方竖立尖刺的囚笼里,任何轻举妄动都会导致惨痛的伤害,于是她不让自己做出反应,只怕打破眼前暂时的平衡。
乔维桑随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不怎么惊讶。
他搭了条被子在乔榕身上,长臂一伸,套好衣服下床,还气定神闲地穿好了鞋。
然后他才再次望向门口。
无论清醒与否,这样的举止在弟弟看来完全就是挑衅。
压抑多时的怒火找到了宣泄口。
“你他妈的禽兽!”
一声刺耳的门轴晃动声,乔锦榆怒吼着冲进来,拎着乔维桑的衣领,挥拳而下。
乔维桑没有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光听声音就知道有多痛,乔榕从最初的恐惧感中抽离,急匆匆地抱着被子起身,把哥哥护在了身后。
乔锦榆看了她一眼,只有一眼,粗暴地把她推开,连拖带拽地要和乔维桑拼命。
乔榕摔在了床边,好不容易撑起身体,只见两人已经扭打成一团。
他们身高差不多,但乔维桑的体格比乔锦榆结实很多,几个来回便占了上风。
他制住乔锦榆,把他扔在了沙发上,回头过来把乔榕捞进臂弯,整理她皱缩起来的毛衣。
从头至尾都这么有条理,完全不像喝醉了的人。
寒风从门口涌入,乔榕看着乔维桑的脸,感觉仿佛有一只尖锥在敲自己的脑袋。一下一下,痛得她无法思考。
乔锦榆再次扑过来,从身后锁住乔维桑的脖颈,怒骂道:“你给我离她远一点!”
乔维桑肘击他肋下,乔锦榆痛哼一声,手上力道松懈,被乔维桑轻轻松松甩开。
他转身走出了房间,乔锦榆等到痛感消退,立刻也跟了上去。
两人刚离开视线,乔榕就听到一声重重的皮肉撞击声,也不知道是谁打了谁。
她的牙齿还在打战,艰难扣着外套扣子,手哆嗦得厉害,扣错位置的时间又传来几声压低的谩骂和重击声。
她顾不得衣服了,拖鞋都没穿上就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院子里光线接近于无,乔榕费力地看见乔维桑脸上没有出现新的伤口,但衣服被扯得乱七八糟。乔锦榆耳侧的一绺头发翘了起来,唇角浮起一片明显的淤青。
万籁俱寂的深夜,殴打的动静格外惊心动魄。乔榕在夜风中靠近,从后面拿出吃奶的力气抱住乔维桑:“别打了,别打了,哥哥。”
说话的时候,乔榕才发现自己脸上全是眼泪,嘴唇上也沾了一些,很苦。
乔维桑听到她的声音便收了手,但是乔锦榆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震怒间又是一拳,乔维桑倾斜了身体,险险避过去。
而乔榕被这股力道带倒在了地上,半晌没爬起来。
乔维桑见着这一幕,波澜不惊的神情终于产生一丝变化,怒火从眼底迸发,仿佛面对陌生人一般面对着弟弟。
不等乔维桑发作,乔锦榆近身抓住他的前襟,试图把他甩到地上痛揍。乔维桑面无表情,一把扯开他的手腕,衣服被动作牵扯,露出一截绷紧的腰身。
乔锦榆痛得咒骂起来:“变态!禽兽!!恶心!”
乔维桑气得冷笑:“轮不到你教训我。”
“我就要替妈教训你。”乔锦榆脖颈爆出青筋,神情歇斯底里,声音却越压越低,“这么多年来,我全都看在眼里!糟蹋自己亲妹妹,你不是禽兽是什么?!”
“锦榆!”乔榕拉住他的手臂,声音嘶哑颤抖,“外面冷,我们进去说话好不好?”
她心惊胆战,生怕睡在里屋的付佩华听到动静出来查看。
立足于两个处于决裂边缘、不复理智的男人之间,她大概没有意识到自己当下的行为有多么无力,神情又是多么怯弱可怜。
乔锦榆从未见过乔榕用这幅样子跟人说话。
姐姐在他心里一直都是遇事不紧不慢,成竹在胸的样子,连害怕的情绪都很少出现,更遑论恐慌。
他不愿面对这样的乔榕,暂时别过了头,急促呼吸的时候带出了一连串咳嗽。
做卫生的时候出了汗,他就单穿着一件卫衣。
乔维桑听他咳得够呛,皱了皱眉,抱手转身,盯着枯树枝桠。
乔榕看他们歇下来了,正要先行回屋,乔锦榆猝不及防地抬头,冲向侧对着他的乔维桑。乔榕意识到不对的时候,他已经扑了过去,而乔维桑面前是一片尖尖的竹片围栏。
她和乔锦榆一起完成的绣球围栏。
越来越近,最后关头,乔榕忽然从视野边缘掠了过来,几乎是飞奔到两人之间。
看清是姐姐,乔锦榆哆嗦了一下,然后睁大眼,仿佛才意识到自己的偷袭可能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只是现在收力已经晚了。
“砰——”
翻滚着摔进景色衰败的花圃,根茎在耳边接连断裂,脚踝沾上封冻的泥土,冷得心慌。
预期中的疼痛一直没有到来,乔榕迷迷糊糊察觉到背后逐渐传来一片令人安心的温暖,眼前被人用手紧紧捂着,连下身,也被对方紧紧夹在腿间。
在她的印象里,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用尽全力护住她的人,只有哥哥。
“姐,姐姐。”乔锦榆怕得声音都在抖。
乔榕头还晕着,很轻地说了声没事。
两个人的重量直接把竹篱压塌了一面,乔维桑松开护着乔榕头部的手,从一地狼藉中坐起身,把她横抱起来。
确认怀中人没受伤,他连看都不想看乔锦榆了,直接抬步带乔榕回房。
灯光下,乔榕的脚丫白白净净的,泥土被衬托得肮脏显眼。
乔锦榆红着眼眶看他们走远。
乔榕的项链露了出来,有一圈什么东西在反光。
他知道那是什么。
他抱住头,在呼啸的风声中蹲在地上,哽咽着哭了出来。
-
房间里,乔维桑放下乔榕之后转身就走,似乎想把人先锁在这儿。
乔榕拉住他的手:“哥哥,我想看看你的伤口。”
“等会再说。”
“哥哥!”
乔维桑于是转身,把袖子捋起来,手臂展开。
“别担心,真的没事。”
乔榕确认他身上确实只有一些擦伤挫伤,就是脸上那几块淤青不太好处理。
她不知道弟弟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好像一夜之间就长成了另一个人似的。
闷闷地愣了一小会,她没再搭理乔维桑,一路跑了出去。
她哥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没有阻拦。
-
直到浑身上下冷到没有知觉,乔锦榆抬起脸,看到乔榕站在自己面前不远处,手里拿着一件羽绒外套。
乔锦榆以为自己在做梦。
“快起来,不要着凉了。”
乔榕抖开外套,于紧张中保持着极大的耐心。
乔锦榆撑着膝盖站起来,动作滞缓地像个老人。
他向乔榕走去,抹了把眼泪,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扑过去给了她一个熊抱。
“姐姐。”他的声音带着后怕,“刚才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看到那里有围栏,我已经知道错了,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说完,他紧张地松开乔榕,轻手轻脚地扶着她的肩膀:“姐姐摔痛了吗?有没有受伤?”
还是个小孩子。
乔榕心想。
她努力让自己若无其事:“小傻子,姐姐没事,你应该对你哥道歉。”
乔锦榆梗着脖子摇头,糊了她一肩膀眼泪。
乔榕等他撒完娇,试探着摸上他的后颈:“和姐姐单独聊聊,可以吗?”
乔锦榆问:“你想聊什么?”
乔榕没明白:“嗯?”
乔锦榆又不说话了。
他推开乔榕,鼻尖通红着接过外套,穿在身上后,独自走在了前面。
他的背影是乔榕从未见过的落寞,她心里刺痛了一阵。
乔锦榆先是来到乔榕的房间门口,犹豫了一会,在他哥的目光中,转回了自己的房间。
“姐姐不是要聊天吗?“
他双手插兜,回头冲乔榕笑了笑,牵扯到伤口,笑脸有些不伦不类。
于此同时,乔维桑也看向乔榕,脸色沉静如清晨雾气中的湖泊。
乔榕谁也没看,低着脑袋跨上了走廊台阶。
-
在乔锦榆不到十八年的记忆中,有几个特殊场景一直都鲜明亮眼,持久得让他想忘都忘不掉。
其实在他初次目睹的时候,并没有察觉到不对劲之处,只是心里毛毛的难受,他独自窝在墙角吃掉了一整盒小动物饼干才调整过来。
后来逐渐演变成了一个习惯,如果遇到他理解不了,或者努力想要避免的人和事,他都会紧张地吃个不停。
在他看来,恐惧仿佛能像食物一样被嚼碎,被消化。
胃部的充实在很多时候给了他温暖和安全感。
他没有想过自己会在回忆的过程中稀里哗啦地掉眼泪,差点把鼻涕也蹭到乔榕身上。
他好像回到了五岁的时候。
那是他第一次产生那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可是没有第一时间跑到乔榕怀里寻求安慰,真正说出口的时候,身边一切都已经天翻地覆。
十多年前,付佩华和乔海合的分裂对他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在他稚嫩的世界观里,只要妈妈和姐姐陪在身边,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影响到他。
就算好久都看不到哥哥和爸爸,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反而还很开心:几乎所有的空闲时间,乔榕都会只和他待在一起。
他每天都在担心哥哥会不会哪天会突然回来,把姐姐夺走,玩个游戏也心惊胆战,不能尽兴。
乔维桑出现在院子里的那天,离父母正式分居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
乔锦榆当然不明白其中许多弯弯绕绕,只当乔维桑要来带走乔榕,惊天动地的大哭了一场,脸都哭肿了。
最后是乔榕问出了原因,不断安慰他,一遍一遍对他承诺。
“别哭......姐姐不会走,不哭不哭,姐姐一直和你在一起......再哭就打屁屁。”
乔锦榆听不懂,也不相信,哭累了就在乔榕怀里睡了过去。他不知道是乔维桑铁青着脸把他抱回了房间,放进被窝前还恶狠狠地用湿毛巾给他擦了把脸。
直到后来乔维桑又回来几次,他才确定乔榕没有骗自己。她会待在他身边,不会跟乔维桑一起离开。
就这样过了一年,他升了幼儿园大班。虽然还是经常忘记名字怎么写,但他已经背会了二十以内加减法表,还能分清二十六个英语字母。他会在乔榕面前昂首挺胸地背诵,满心期待的等她夸一句“锦榆好棒”。
有一天下午放学后,付佩华把他放在离家不远的岔道,便急匆匆地掉头去了外婆家。乔锦榆认识路,踢着小碎步跋涉到家门口,一眼就看到院子里停着一辆熟悉的自行车。
家里安静的不同寻常,他进了屋,会客厅里空无一人。他不知怎么没有叫喊,而是屏住了呼吸,直接走向乔榕的房间。
或许他们躲在屋里玩游戏?他这样想。
去乔榕那里要经过乔维桑原来的房间,他偶尔会回来,这间屋子没有出租。
乔锦榆路过的时候,房门半掩着,里面好像有人。
他紧了紧书包带,停在门后,透过门轴的缝隙往里面看。
乔榕在睡觉,脑袋枕在乔维桑的腿上。乔维桑一只手打着扇子,一只手拿着本书,时不时给她送风。
乔锦榆心里有点不舒服,因为他也会这样在乔榕腿上睡觉。他认为这是非常亲热的表现,而他不愿意乔榕和乔维桑这么亲热。
乔锦榆不想再看了,正要转身,却因为乔维桑的动作停下了脚步。
透过那条细窄的缝隙,他看到乔维桑低头亲了乔榕一口。
他揉了揉眼睛。
第二下,第叁下,第四下......
乔维桑低头的时间越来越长,几乎不愿意离开。
直到快要接近嘴唇的位置,乔维桑才极其困难地坐正了身体。
乔维桑看着窗外发呆。
乔锦榆也在发呆。
他往后退了几步,跑回自己的房间,抱着书包躲进了角落。
书包里有一罐小动物饼干,是乔榕前天晚上牵着他去买的,还有一些甜甜的夹心棉花糖,但是被他在学校里吃掉了。
他拆开包装,抓起一把往嘴里塞。香浓的奶味暂时堵住了他的感官。他一把接一把地送进口中,疑惑的想着刚才看到的的画面。想不通。他吃得更多。直到吃完所有,撑得他无法思考。
妈妈不在,乔维桑做了晚餐。乔锦榆太饱,没吃几口。他发现乔维桑也没怎么吃。
自这之后,他对乔维桑起了提防之心,但又好奇他为什么会做出这种行为。
过了大半年,乔锦榆又遇到了类似的,让他困惑又忍不住抵触的情况。
那时外婆去世,付佩华住回老宅料理杂物,把他留在了身边。一段时间后,他提前被送了回来。
分开这么久,他晚上缠着乔榕,要和她一起睡。
那段时间乔榕心情低落,和乔维桑一起才能睡着。于是到了上床的时间,他被乔榕牵到乔维桑那边,第一次躺上了乔维桑的床。
半夜,他被热醒,睁眼发现中间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乔维桑,他自己则被挤在最里头,闷出了一身汗。
乔维桑个子最大,背对着他,把他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到姐姐在哪。
他钻进被子,看到乔维桑蜷着腿,而乔榕的小脚丫从乔维桑腿间探出来,紧贴着他的足踝。
姐姐肯定被乔维桑抱在怀里。
乔锦榆又气又委屈,终究是年纪小,过了一会忿忿不平的睡着,做了一晚上千奇百怪的噩梦。
再往后,乔维桑逐渐来得少了,但是每次出现,乔锦榆都能捕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乔维桑对他和乔榕的态度可以用天差地别来形容,比如他总会给姐姐买好吃的,比如他总会在吃饭的时候给姐姐夹菜,比如姐姐弄脏裤子后,他会主动帮她洗衣服。
乔锦榆是好些年之后才知道那是女孩才有的生理期。
他看着乔榕裤子后面的血迹,吓得要哭。乔榕回房间换了套衣服,出来的时候脸色奇差。
那个周末,乔榕从床上挪到沙发,又从沙发挪到小板凳,脊背弓成了虾米,吃不下东西,水也没喝几口。
乔锦榆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叫来了乔维桑。
乔维桑来的时候,乔榕已经度过了最难受的阶段,把弟弟哄走之后,她站在水池边搓洗弄脏的衣服。
乔锦榆喝着一罐甜味牛奶,趴在门边偷看,看到乔维桑从姐姐手里接过衣服,问也不问就帮她清洗。
直到现在,乔锦榆都不明白为什么他能够这么自然,仿佛是在做自己的事情。
不论是偷亲,还是睡梦中的拥抱,又或者是......他压在乔榕身上,禽兽不如地对她上下其手。
乔锦榆知道乔维桑那会儿肯定清楚自己就在门口。
他没有证据。但他就是知道。
“这个王八蛋。”
他紧靠着乔榕坐着,难以避免地在她身上闻到另一个人的气味。
他透过窗户,看到被硬木栏杆分割成好几块的月亮。
金星从东方升起,在灰蓝色的天空中闪烁,就像那银色戒托上的小巧钻石,玩笑似的晃着他的眼睛。
他花了很大的自制力才没让自己扯下那根项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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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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