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场合,他已经说倦了。
前世这样的场合里,他每说一句话,别人能解读出一百句。无论他如何据理力争,没有人认真去听,去理解。
他说什么都是错,说多错多,甚至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断章取义,被曲解,然后那些人再拿着那些被肢解破碎的支言片语大做文章,反过来攻击他。
什么一统天下、杀神斩佛等等都是这般传得天下皆信。
人言可畏,偏见可怕,他先是气愤,再是害怕,而后厌了倦了,既然说不通,便打吧。
只要拳头够硬,总能叫人闭嘴。
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的场合长篇大论、据理力争了,今日破例是为了甘苦寺和一嗔大师。
而此时,到了他自己的事,他便一个字也懒得说了。
其实“五哥”两字已在咬在唇边,他迎着景决的目光,微微勾唇,到底还是咽了下去。
而后心中失笑,他第一念头居然还是叫对方“五哥”。
若这两个字叫出口,只怕旁人听了又要说他不要脸、拉关系。
说他倒不要紧,只怕累及景决名声,那般高尚、正义、端方、磊落的臬司仙使,不该被拉下神坛。
童殊于是选择闭嘴。
不知为何,景决目光微闪,像是要说什么,却又垂下眼睫,喉咙分明已经滚动,却压着嗓子不说话。
一时两人皆是无话。
童殊是几个时辰未见景决,而景决却是隔了一整个回溯没有见到童殊了。
景决压下了初见着童殊便升起的恼人赧意,轻轻抬睫,目光复凝在童殊身上。
潮水般的思绪汹涌而来。
回溯重来,灵识沉眠,大梦一场,死生轮回。
醒来景决已重晋真人,无锋境随之同启,他站到了自殒道体之前的境界上,回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他在戒妄山的监室里,亲眼看着陆冰释闭上眼睛,枯朽而尽。
那双他寤寐难忘的眸子里星辰坠落,而他的夜空也跟着繁星尽碎,流星倾覆,星辰大海化为在那五十年间,他曾无数遍说服自己,一切都是气数。
律规高于生命,重于一切,他是臬司仙使,理当以身作则。
可是当他抱起陆冰释的尸身时,那副身体里的热度毫不留恋地退散,灵力干槁,血脉枯竭,血肉萎顿。
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抱陆冰释,而怀里的人却正在一点一点凉透,那双眼眸再也不会张开了,他再也看不到属于陆冰释的眼里的璀璨繁星了。
事情都准备好了——他冷静地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一个新的开始,一切都安排好了,陆冰释只要换一个身体,不必违反律规,不必经由审判,就可以重新来过,何乐而不为。
可是,心不由人。
心痛来的措手不及。
悲恸来的猝不及防。
愧疚来的排山倒海。
那一瞬间天地崩溃,红尘错乱。
心弦尽断,他猝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是人间还是地狱,是红尘还是无间。
更不知自己姓什名谁,为何要活着,为何要坚守。
那些曾无比坚定的律规、仙使职责,在陆冰释的生命流逝之下,不堪一击,化为虚无。
他想,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做这样的事情?
他自断经脉,停转金丹,也无法止住来自心头的巨痛。
死去的是陆冰释,毁去的却是景慎微。
洗辰真人永远了失去了自己的星辰大海,一并失去的还有景决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残忍而清醒地认识到:他再也找不回少年时的自己了,那个鲜活的会喜会悲会怒会笑的自己再也回不来了。
他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守心,谨记要克己持正;便是后来动心了,他也克制的很好,不打扰,不强求,不纠缠,劝自己要淡忘、要静心、要远离。
可是,心不由人。
他以为守得住,可越是见不到,得不到,越是强烈的渴望。
当第一个心魔生起之时,他没有第一时间掐掉。
他想这不算什么,我连陆冰释真人在眼前都能克制,这一个长着陆冰释脸的心魔不算什么。
他当时将那放任当作自信,其实那不过是舍不得。
毕竟,心魔会爱他,会哄他,会抱他,会亲他,会缠他,会在夜灯下等下,会在床幔间对他招手,会在深夜里调皮地将他撩醒……
他舍不得。
越来越舍不得。
而后的事情便再不由他。
心魔长大,无法控制,他最混乱的时候甚至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剑修境界动荡疯狂,刀剑无眼,差点酿下大祸,景行宗倾尽全力护住他心神。
这一边,他冰封灵识,洗去记忆,斩断愁绪。
那一边,鬼门陆殊,凤凰涅槃,浴火成魔。
而后的事情,全是冰封的,他无悲无喜,像是被锁进了冰雪监狱。
岁月沧桑,白云苍狗。
待他终于化尽冰冻,拾起记忆,再次相遇时,陆冰释已经变成陆鬼门,已经永远失去了少年时的模样。
他的陆冰释却不知被冰封在哪里了。
此时,景决看那双眸子顾盼生辉,看那眉目间因倦色而变得柔和,看那微微透着绯色的脸庞,看那轻轻抿了一下不知咽下了什么字的湿润的、嫣红的、微甜的浅降红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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