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殊指决已立,魔王令下只在一念之间,大阵即将碾阖,恶魇即将穿心,抵抗与否、臣服与否,生死与自由将均由魔王主宰。
童殊正要落咒,倏然之间,忽觉有风雪拂面,身如置深山竹枝间的冰海雪林,有雪花落于他指尖般劝住了他的动作,而后耳中响起一道清冷干净的女音:“且慢,有我。”
正在甘苦寺大战一触即发之时,山下香市街中央客栈的那间房里,一声叹息散在浅降唇边。
这一声叹息,极轻。
轻到好似蜻蜓点水,落花浮水。
却又极沉。
沉到心头一声闷响。
隔壁之人、同楼之人、同街之人、同市之人的心尖上同时一颤。
此时的人们或在说话、或在饮酒、或在熟睡、或在行走、或争执吵闹、或静默无声,在那一声叹息发出之时,所有生灵霎时皆是一顿。
天地间似有什么凭空生出,在滚滚红尘,渺渺苍生之上,有一人现于临于九天之处,俯世观之,叹息了一声。
像是极沉的悲怆,像是冰凉的寂寞,却又像是红尘缱绻中不舍的执迷。
似远似近,似此及彼。
凡人或许只当这是一霎那心尖的颤动,是偶然生出的遐思,是突然而至的伤感,抑或是对某个人陡然的思念。他们不知所措地静立原地,听得那心头叹息过后的阵阵风声,心中涌起许许思绪,只感虽身置世俗,却离红尘突然很远。
而有道行的修士,却齐齐凝住了身形。
他们面面相觑,却又欣喜若狂。
他们颤抖着嘴唇一时说不出话,屏息着,听着心尖上颤抖的声音。
直到有一人茫然出口:“我听到真人叹息了。”
说完这句,他只觉眼角有泪,心中却又狂喜。
他身边的人并未因他突然的感怀而取笑他,而是生出同样的表情,甚至捂住了心口,悲怆道:“原来这便是真人叹息啊!”
渐渐更多的人说出了心头的那一声叹息声。
大家逐渐从那莫名涌动的怆然中挣出来,你一言我一语中,慢慢带上了烟火气息:
“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能听到真人叹息。”
“仙史上说开道境道人能听到十里之内的真人叹息,悟道境真人能听到百里内真人叹息,扶道境上人能听到千里内真人叹息。”
“我是开道境,也就是说,方才有一人在十里之内的地方,晋了悟道境,成了仙道第二位真人?”
“我觉得要不了十里,方才那一声那么近,那么沉,我猜是在三里内。”
“方才那声就像敲在我心头上,我猜就在这座香市里。”
“我觉得就像在耳边一般,会不会是在这座客栈里?”
“这么近吗?我等居然如此近的见证了一回真人的诞生?”
“好想知道这回晋真人是哪门哪派何许人也?”
“各大名门未有听说哪一位快要晋真人,怕是山野散修或是世外高人?”
就在这座客栈二楼的一间客房外,乾玄九子蓦地现身,他们相视一笑,终止展颜,而后默契地静立两侧。
被魔王禁制严严实实封闭住的客房内,激荡碰撞了一夜的剑意缓缓沉降,银色剑芒收于剑鞘。
臬司剑的锈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剑柄向剑端褪去,剑鞘滑过一道霜芒,霜华铮然,臬司剑古朴的纹路,灼灼光泽重现人世。
而后一室仙泽流淌开来,静谧且安宁。
新晋的无锋境剑修、悟道境真人缓缓睁开了眼。
黑长的鸦色长睫缓缓打开,里头一双琉璃彩瞳如着墨般比往日浓了几分,有通透的光彩在眼底流动,眸光里电光火石,有剑意澎湃,有七情六欲纠缠,有无数岁月的画面交织,而后如潮水般褪去。
大浪掏沙,大江东去,留下两湾清净深潭,朝曦映染,爠爠生光。
这双眼的主人,冲破了横在悟道境与开道境间的关卡,敛住了激荡森寒的剑意,彻底醒过来了。
从此之后,仙道“一上一真”添回一人,要改为“一上两真”了。
景决睁大了眼,保持着平卧的姿势盯了须臾帐底,而后侧头望向枕边,昨夜童殊靠着他睡的位置,脑海中无数画面飞快的闪过。
六岁、八岁、十二岁、十六岁、十九岁、二十四岁,假人、八面灯、修剑、拒迎亲酒……
他复又重重躺回床上,以手捂额,沉声一叹,悲痛地闭上眼——我为何要选在那几个时间回溯……
新晋的真人,醒过来当头便被天塌了似的尴尬砸了个眼冒金星、双耳轰鸣。
悟道境的通体舒畅转而被恼人的灼烫而代替,在一阵诡异的滞息之后,令人焦灼的难堪流向全身,肢体末端的手指脚指微微蜷起。
洗辰真人头一次遇到这天大的难题:“这叫我如何去见他?”
方想到“他”,景决猝然睁大了眼。
他初晋新境界,元神尚未完全平息,意识各种神思交汇,他其实是尚未梳理清楚思绪的,然而他的身体已先一步绷起,如剑出锋般灌满森寒战意。
“你果然还是自己去了。”凉凉一句话落在木质的地面上,方才还有人的房间刹那间已是空无一人,连那把新开灵的臬司剑也不知去向。
事不过三,不算前世的,单这一世已经是第三次不告而别了,陆冰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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