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刻意提高了声音,好像只要说得越是大声,便越有底气一般。
又有一小僧道:“还有那小公子凭空消失了……”
“哪有什么小公子!你们是想要监院来了将我们全罚了吗?还不快点各归各位!”
他这一提监院执罚,大家都回过神来了。彼此间默不作声的对视一眼,诡异地达成了默契,垂头敛目,各归各位去了。
方才之事,只有现场之人知道。只要现场之人都不说,一会监院随着众人前来,便没有机会知晓。
若是没事,待大典过后,一通忙乱,这事大概也就掩过去了;若是有事,大典之上手忙脚乱,谁也顾不上查之前的事情。
那监院执事僧慧灯平日里严刑酷法,精明算计,已叫众僧怕到骨子里去了。然而留下严名,却没留下名望,慧灯执法过于严酷,动辄打骂,早失了人心。
众僧各怀心思的忙碌起来,在他们头顶之上,却有一人坐于横梁之上,已明明白白将他们各人心思,尽收眼底。
童殊是用山阴纸的隐踪符匿了身形的,旁人看不见他,他却将人人交战看得一清二楚。
他啧了一声,摇了摇头。
若是以前的甘苦寺,只要出了反常之事,无论什么级别的僧人,都会立时逐级上报,各级僧人皆会在份内迅速判断进行处理并再往上报,大小之事反应迅速,各人不互相推诿,从未见过这等作团隐瞒之事。
可见这甘苦寺已经烂到骨头里去了。
他垂眸看向掌心。
掌上静静立着一盏灯盏里一模一样的七彩琉璃长明灯。
灯盏上的那盏长明灯,是他昨夜用山阴纸做的,而真的长明灯方才被他偷龙转凤,已在他的手里。
童殊昨夜凭自己四层的权限,查阅了上邪经集阁中有述长明灯的所有经文。虽然他现在权限太低,没能找到最有针对性的介绍典籍,但此灯声名远播,历代佛经中对此皆有所述。
将零零星星叙述结合起来,他大致也拼凑出该灯的机要以及护灯阵法。
凭着熟知一嗔大师心法的近水楼台,他以一嗔大师的心法反推数代甘苦寺大能的心法法门,因着同一门派的心法大多一脉相随,他反复推演之下,竟然真的找到了破解之法。
方才试的时候,他自己也是捏着一把汗的。
小僧们修为不够,只当他一举得手,其实他方才是试探了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不断研判阵法,修改手法,才取得此灯。
其实童殊这般的推演经法之能,与他母亲童弦思相比,不过是小乌见大乌。
童弦思自小通读,博闻强记,已悉数将上邪经集阁中经文默在脑中,碰上要解的难题,不必查阅,只需看一看想一想,归宗集要,大多片刻间便能找出各经文的错漏之处或是破解之法。
童弦思这般学问本事,叫旁人看到只怕要匪夷所思,可童弦思而言便如应试仕子面对考卷一般稀疏平常——都是自小做了无数遍的,熟能生巧,触类旁通。
只要有了状元的学问,便什么题也不难了。
童殊印象中模糊的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曾替芙蓉山改过心法。
那时陆岚还经常到北麓小苑来,时常也是过夜的。
随着他记事起,母亲便很少再看芙蓉山经籍,于是便更谈不上帮芙蓉山改心法。
待他记事清楚时,母亲的话便很少了,时常站在苑门前看着石镜湖,以及石镜湖那头的连绵远山发呆。
随之而变的,还有陆岚的态度,陆岚越来越少的来北麓小苑,来了也是与他母亲相对无言。
便其实的是,他竟很少见过陆岚与童弦思争吵,哪怕到那两人关系最冷淡之时,两人也只是对面一见,两不作声。
也不知为何,童殊近日时常会想起母亲以及那间他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小苑。甚至,叫他苦恼的是,他竟然时常也跟着想起陆岚。
他从前回忆陆岚,大多都是父子争锋相对、彼此怨恨的场景,无非是陆岚又罚他了,陆岚又无视他了。
近来,莫名的,却能想起一些更小的时候,一家三口相处的情景。
因为那记忆太久远,他当时也太小记得也不清,想起来的情景,只有模糊的画面,甚至人的样子也是不清晰的,只大约有三个人形轮廓,这是父亲、这是母亲、这个很小的一团的是自己。
这画面其实十分诡异,人没有五官样貌,只是三团人影。
然而,那般的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相处情形,却叫他食髓知味,潜意识中不断地重复回忆。
他甚至都不能确认那是来自他自己的记忆,又好像是他根据母亲时常安慰自己所说“父亲是待他们好的”之话,自己勾勒出来的。
因为,那些场景,温暖的不真实。
在这种场合,那三团人影居然又冒出脑海,这让童殊不由一惊,心想果然是连着两天没睡好,便是容易做白日梦。
他眨了眨眼,眼底复又清明。
曙光彻底穿透夜色,金晖普照大地。
大雄宝殿中央的香案上砌得整整齐齐的果子突然无风自动地颤了一下,最上面的一颗滚落下来,砸到地上,众僧人应声回看,俱是一惊。
然而已经来不及捡了。
大殿之外,甘苦寺如今的住持一痴大师,已经引着贵宾踏着青石阶徐徐而上,两侧僧人夹道诵经相迎,热热闹闹,十分隆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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