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宫,也是冷宫。
盛韬一向独来独往,每日遛鸟看鱼,寻欢作乐,只是先帝逝世后,大抵是不想落人话柄,这才有了几分收敛。
他腰间别了把玉扇,这么冷的天是不需要扇子的,但他似乎很喜欢这一把,几乎每日都带在身上。
入了静心宫,便是一片萧索的院墙,院里只有两个老嬷嬷,是负责伺候这里的宋嫔娘娘的,见盛韬造访,微微感到意外。
不是因为他的到来而意外,而是这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外人了。
嬷嬷带着盛韬一路进了内殿,殿门微敞,今日没有太阳,无温度的白光投照着地面的黑砖,惨白的颜色里有粉尘飘落。
“娘娘,五殿下来看您了。”嬷嬷掀了珠帘,毕恭毕敬地走到梳妆台边,对正在梳发的宋嫔禀道。
宋嫔年近四十,半老徐娘,风韵犹存。闻言,杏眼一抬,拢了拢衣裳,披着顺长的头发就起身走了出来。
素手掀了珠帘,再落时,玉珠相撞,啪嗒作清响。
盛韬颔首低眉,紧捏着手中的玉扇,手心隐有几分薄汗。
宋嫔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说不清那略显凌厉的眼神中是恨意还是审视,随即微微侧眸,对身后的嬷嬷道:“给殿下看茶。”
嬷嬷应下后,便领着盛韬落座,替二人沏了杯热茶。
闲人退去,宋嫔端着茶盏轻轻一吹,茶梗沉浮不定,让人无心饮茶,她等了片刻,静静地放下杯子,凝视着盛韬。
“说话。”
盛韬握扇的手指略一松,沉吟片刻,道:“刘皇后已死,四哥的仇……已报。”
啪——
话音刚落,宋嫔手中的茶碗便重重摔了出去,碎瓷片溅射得一地都是,深色茶叶堆积在碎裂的碗底,热气腾腾的茶水溅湿了盛韬的袍摆,鞋尖不由微微一退。
宋嫔站起身,瘦匀的身体因愤怒而微弓着,冷艳的目光像两道锐利的毒针。
“十五年了,这就是你给我的交代?”
盛韬垂眼不言,平日里简单无物的目光此刻却好像深沉的夜幕,漆黑的眉峰微微紧绷着。
宋嫔微抬下颌,眼中泛起偏执的泪花,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他:“我儿现在何处?”
盛韬的回答依旧是沉默。
这十五年间,他又何尝没有劳心劳力地暗中寻找四皇子盛岚卿的下落,但人海茫茫,谈何容易?
更何况,他是亲眼看见盛岚卿被灌下毒汤,被扔进奔涌的河水之中。后来盛仁安派人打捞寻找了足足一个月,都没有找回四皇子的尸身。
至今皇陵里,只有盛岚卿的衣冠冢。
在那之后,宋嫔几乎疯癫,她平时是个温婉文静的人,但这样的人一旦被逼入绝境,就会爆发出比以往可怕千百倍的力量。
她始终觉得自己的儿子没有死,依旧平安地活在某处。
“你可别忘了,那碗毒,他是替谁喝的。”
宋嫔湿润的眼带着恨意,几乎是恨不得要将他身上灼出两个洞来。
而这声提醒,仿佛萧瑟的风吹到盛韬空荡荡的心底,愧疚的余音在他胸腔回荡,振聋发聩。
十五年前,他才五岁,彼时盛岚卿也才六岁。
二人从小便整日形影不离,在一帮子宫人的簇拥下到处跑,关系好到能穿一条裤子。
那年正值谢贤妃最得宠之时,膝下已有一儿一女。盛仁安出宫微服私访,恰至九月打马赏菊,刘皇后带着一众妃嫔出宫游玩,上千的护林军驻守在周围。
军人佩刀,防的是外贼,没人去管内贼。
两人互换了衣服,打算先甩开宫人,再到渡河亭集合。可等盛韬独自一路小跑,快到渡河亭的时候,却看见亭中有两个面生的老妈子,一个抱着盛岚卿不让其挣扎,一个捏着他的下颌,强行灌下了一碗药汤。
盛韬当时太小了,宫中的下人或是妃嫔见了他,都是毕恭毕敬或者笑盈盈的,他从未见过哪个大人露出如此阴狠恐怖的表情。
他愣在了树丛间,许久不敢挪步,杂乱的枝叶盖住了渺小的身影。等他终于觉得不对,想起回去叫人的时候,却见那两个妇人将昏迷的盛岚卿抱起来,朝奔腾的河水直直扔了下去。
如果说她们之前的行为盛韬还看不懂,但现在的行为,他不得不懂了。
盛韬吓得滑坐在原地,大声地哭了起来。
很快,护林军被他的哭声吸引过来,但渡河亭里已经没有半点人影了。
宋嫔听闻这个消息后,发了疯一般跑到了渡河亭,好几次都想跳河捞尸,被一众的妃嫔拦了下来。
她哭得声嘶力竭之时,看到谢贤妃怀里瑟瑟发抖的盛韬,目光落在他的衣服上的那一刻,像是一瞬间大彻大悟,颤抖喘息了片刻,昏死过去。
很久之后,盛韬才查明,当时刘皇后真正想杀的那个孩子,其实是他。
他和盛岚卿一直形影不离,身形又相似,刘皇后怕落下把柄,找的是宫外的女人,妇人才能得以避开护林军的怀疑,但也是这二人,只在赏菊会上远远被人指认了一眼盛韬的外形,所以只记得衣服和身高。
彼时谢贤妃最得恩宠,盛韬生下来便如众星拱月,活的春风得意,在几个小皇子当中,诗文心算学得最快,被太傅王勤渊称赞天赋异禀。
但在那之后,谢贤妃和他都像一夜之间换了人一般。
谢贤妃终日训两个孩子,像个恨子不成器的怨妇,盛仁安来她宫里的次数越来越少。而盛韬也似乎受她的影响,变得越发平庸,再不通诗文歌赋,整日只知道浑水摸鱼,闲散度日。王勤渊日日摇头感叹,说他恃才傲物,长此以往,必然成不了大器。
守愚藏拙,是他们母子二人心照不宣的抉择。
谢贤妃记得,大皇子死时,也是六岁。
而她得到的恩宠,也差点化为灾祸,降临到她的儿子身上。
宋嫔大病一场,自发搬到了静心宫,而盛韬知道这一切的阴差阳错,都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刘皇后曾经见识过大皇子被害,一直心有余悸,但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用一样的手段,来谋害她嫉妒之人的子嗣。刘家势力庞大,后来盛仁安回来,得知此事,又无证据,也就只是以失职为由,关了她几个月禁足而已。
她需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盛云雎所遭遇的那些,就是她应验在自己女儿身上的报应。
如今刘皇后已经死了,盛韬也已经想不出任何补偿宋嫔的方式。
“本宫要岚卿的下落。”
宋嫔执拗地盯着他,依旧是这一条要求。
盛韬缓缓起身,沉吟良久,慢慢地开口道:“我会一直找下去。但我留在宫中的时间不多了。”
有些秘密藏不了太久,如果他没有猜错,不久之后,汴京将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而宋嫔根本不会关心这些,她只知道哪怕天涯海角,他也必须把替他送命的四哥找回来。
冷风拂面,天阴无雨。
盛韬走在从静心宫回殿的路上时,只觉皇城的风吹得让人压抑,几乎窒息。
第33章 宿命城
几日阴郁,终于又晴,暖黄色的阳光照拂几座山头,黄绿相映的山林如同又镀了一层浅金色,只是山风过境,仍需裹紧春衫。
离余承言口中的休渡河还有一座山头的时候,江槐安便要撤军回龙城了。
盛思甜不是很理解。
江槐安讪讪地摸了摸鼻尖,抬抬手让随行的裴家军退远点儿,向二人交待道:“不是下官不想继续护送,只是这个休渡泉,它位于宿命城内,这个宿命城的城主吧……她与咱们将军之间有几分误会。”
盛思甜眼睛一亮:“城主是男是女?”
江槐安:“姑娘。”
盛思甜:“什……”
没来得及问的问题被沈青行的大掌给捂了回去,他不顾盛思甜的挣扎,把人塞到了身后,了然道:“你是怕那城主看到了裴家军,届时迁怒于我,不肯让我进城?”
江槐安点头:“正是。”
沈青行瞧了眼江槐安有苦难言的表情,心中竟是冷哼一声,无声嘲讽,想不到他裴尧风看起来一本正经,身上欠的风流债还真够多的。
“既然如此,就不再劳烦江大人了。”
江槐安拱手赔礼,指着前边密集的山林,道:“翻过前面那座山,便有一条大河,过了黑桥就是宿命城,城主叫温如意,是做矿石生意的,进休渡泉需要得到她的允许,还要先交一笔定金。”
说罢,便朝几人道了别,率领裴家军原路返回。
两个时辰后,天色越暗,马车抵达了江槐安口中的河边,河道深约九仞,黄汤似的流水奔涌,水流不算湍急,但也可闻哗哗水声。其上一座黑色的玄铁板桥,长约十丈,威严苍古,马蹄落上时,发出踏踏响声。
过了长桥,便是矗立的高耸城墙,宿命城并非谁都接待,城楼上的管事早就看见了这一队人马,派人下城盘问。
张遥林亮出了将军令,来人见罢,连忙行礼,又派人回去通报。
盛思甜却不由顾忌,沈青行的身份都亮出来了,对方看似恭敬,却并没有第一时间放他们进城,这个温如意究竟多大的来头?
沈青行捏了捏她柔软的手心,道:“入乡随俗。这个温如意我略有耳闻,她自己做的是矿石生意,但她父亲是岚城乃至龙城一带的黑帮,私底下牵连甚广。”
“那说白了就是混□□的,这种人朝廷不管吗?”
沈青行瞧着她好奇的眼神,突然觉得眼前的姑娘好像变成了一只干干净净的小白兔,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
“朝廷和武林互不干涉,这是自古已有的规矩。”
盛思甜惊异地眨了下眼睛:“原来这也算武林。”
“自然。其实有些看似不利的东西,他们的存在却是必要的,世事如局如棋,亦如网,而他们的作用就是相互制衡,这也是朝廷不干涉他们的原因。”
他顿了一下,盯着盛思甜看了一会儿,揶揄道:“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那么笨,听也听不懂。”
盛思甜咬咬牙根,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
“我听得懂,你才笨。”
沈青行被她掐了把,非但没生气,反而肆意地笑了几声,爽朗干脆,又略带几许少年沙哑,低垂的黑发在她手背如燕尾翩跹一般扫过,微微发痒。
一炷香后,二人被请进城中。
宿命城以星宿为信仰,温家祖先一直认为自家能占来这得天独厚的宝地,是天命所定,城中住所也模仿天上的星宫布置。温如意虽为女子,却是温氏独苗,亦是经商奇才,而休渡泉恰好就在她霜轮府的后山之中。
入门一道影壁,遮住青石大道,路旁一棵巨大的蓝楹花树,树干粗到三人合抱,浅紫色花朵像成千上万低垂的小铃铛,大簇大簇地挂满枝头,如梦似幻,仿若一大片粉紫色的云。
盛思甜一面看着美轮美奂的园景,一面感叹:“转缺霜轮上转迟,好风偏似送佳期。原来这位温姑娘是住在月宫里的。”
张遥林在后面皱脸:“月宫住的不是嫦娥吗?”
沈青行睨了他一眼。
张遥林不甘心地小声:“还有兔子。”
沈青行握着盛思甜的手,说别理他。
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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