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本是在讲梅花,怎的突然就说到东风了。吹到天明又如何?终也逃不过零落成泥辗作尘的命数。”谢仪点着桌面,咂摸着句子中的滋味,道,“梅花虽然品性高洁,却生于苦寒,出身就带着无奈。不若改作‘花开花谢自有时,总赖东君堪怜顾’。你再唱来听听。”
歌女应了。重整琴弦,又唱了一遍。
这一回谢仪满意了不少,他侧眸看向唐挽,问道:“唐公子以为如何?”
唐挽淡淡含笑,道:“不错。”
“不错?”谢仪挑眉,“莫非唐公子还有更好的?”
唐挽今日多吃了两杯,脸颊泛着酡红。她以手撑头,说道:“世人说起花来,总逃不过花开为喜,花落为悲之语。殊不知花开花落本是常态,或许在梅花看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这话倒有些意思。谢仪双眼一亮,道:“那你说,当如何改?”
唐挽朱唇轻启:“宁可枝头抱香死,不向东君乞微怜。”
谢仪心头一震。好一句“宁可枝头抱香死,不向东君乞微怜”。人世间行走一遭,虽无法决定出身,却总能决定自己面对霜雪的态度。
盘旋于心头许久的阴霾,竟被这人的一句话,就吹散了。
谢仪心中生出无限感慨来。同室共处了这许多天,他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唐挽,才发现自己竟然从未了解过她。如此高远的立意,如此惊艳的诗才,这样一个妙人啊,他竟直到今日才发现。
人皆藏拙,可唐挽却会藏巧。大巧若拙,自己在她面前,竟是逊了一筹。
可谢仪心里是高兴的。十八年来,他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欢喜。惺惺惜惺惺。他想,有这人在身边,往后的漫漫旅途,该不会无趣了。
后来啊,“唐公子”变成了“匡之”。而那个整日以“谢兄”相称的人,也终于一口一个“元朗”地唤起他。
元朗,元朗……他觉得自己这表字起得好,倒比大名还要顺耳许多。若将来得以名垂青史,只望史官笔下,也用元朗二字来代他。
京城的月光清冷如霜,映照着满地白雪,将屋子也照得澄亮。屋子里的炭火盆已经灭了,可床上的两个人却还没睡着。
明日便是会试,今夜注定无眠。
“元朗。”唐挽低声唤道。
“嗯?”
“你想过没有,如果考不中进士,你要做什么?”唐挽问。
元朗淡淡一笑:“那就回去再读三年,下一科再考。”
“若还是中不了呢?”唐挽又问。
“那就再读三年,再考,”元朗侧头,看看身边被窝包里露出来的小脑袋,笑道,“你呢?若是考不中,又当如何?”
唐挽想了想,道:“我没想过,大概也同你一样吧。”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道:“不过我觉得,咱们俩也不至于考不中。”
元朗笑了:“那便不要担心了。早点睡,养足精神。明日可不能迟到。”
“嗯……”
室内一片静默。许久,唐挽小声道:“你睡着了吗?”
回答她的是深沉绵长的呼吸。
唐挽吸了吸鼻子,自顾自地说道:“我倒是想过,将来致仕以后要做什么。我想在山上盖个房子,房前屋后种上梅花,再养几只鹤。过一过‘梅妻鹤子’的日子。你以为如何?”
自然也不会有人回答她。
唐挽勾了勾唇。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再睁开眼,已是建成十五年的春天。
内阁首辅大臣唐挽到期卸任。廷议上,满朝文武上书挽留。皇帝封她为辅国公,赐美宅,享宗庙。一切的尊荣,都加诸在她一人身上。同样的礼遇,只出现在三年前谢阁老致仕的时候。
全天下都希望她能留下来。
可唐挽去意已决。
一个包袱,包裹着几件衣物;一个书箱,装着几本圣贤书。唐挽骑着毛驴,踩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出了城。来时什么样,走的时候仍是什么样。谁都没有惊动。
五里亭前春意正浓,离人故友折柳相赠,步履匆匆。没人知道,这个牵着毛驴缓步独行的白衣文士,就是那个一手缔造了建成盛世的内阁首辅。
“唐公子。”
唐挽脚步顿住,缓缓转过身。一双点了墨的眸子转了转,望向高坐于马车上的人。
谢仪仍穿着那件广袖青袍,领口都洗得发白了,却仍旧干净挺括。他未曾戴冠,头发用一根碧玉簪子松松挽着,隐约可见鬓间几缕银丝。他挑唇一笑:“你可是要致仕归乡?”
唐挽淡淡含笑:“正是。”
“不如同我走吧,”谢仪道,“我有一处山宅,房前屋后种满了梅花。又有仙鹤盘旋于屋顶,正是个修心养性的好地方。”
唐挽低眉浅笑,道:“那就多谢你收留了。”
元朗挑唇,朝她伸出手。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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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有读者问十黛,为什么文章里谢仪不称为谢仪,而要写”元朗“。你看,是元朗自己这样要求的,十黛也没办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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