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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张公馆的蟹宴很是热闹。
    季思凡穿一件黑色旗袍,身后跟着春儿,从小楼往花园走,穿过抄手游廊,突然想起了《红楼梦》中的一幕。那时贾府保留着最后的一丝体面,李纨、凤姐为贾母、薛姨妈剥着蟹肉,洗手用的是菊花叶儿桂花蕊儿熏的绿豆面子。平儿要拿腥手去抹琥珀的脸,却被琥珀躲过,结果正好抹在凤姐脸上,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大户人家,总归是风雅的,看花弄水看鱼,还要作诗。
    个人才情,各显神通,青梅竹马的小儿女们默契十足。
    张啸林肚子里没有那么多的文墨,民国之后也不时兴这些,张公馆便请了戏班子来的,热热闹闹的搭了一个台。季思凡到场的时候,台上正唱着一出《长生殿》。
    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新雁。御园中秋色斓斑:柳添黄,苹减绿,红莲脱瓣。一抹雕阑,喷清香桂花初绽。
    据说这次蟹宴是娄丽琴一手操办的,分了三张桌子。一张留给张啸林的朋友,一张留给张啸林朋友的亲属,一张留给张家女眷。蟹宴还未开席,客人也没有全部到场,其他两张桌子都空了很多,只张家女眷这一张坐的满满当当。阿琪远远的看着季思凡来了,怕她没有地方坐,忙示意丫鬟在自己身边添一把椅子,摇摇朝她招手,挥动着手上的帕子:“思凡,这里。”
    阿琪这一开口,倒是把众人目光吸引过去。季思凡往阿琪那边看了一眼,又撞上张啸林似笑非笑的眼。他与阿琪她们这些女眷坐的并不是一桌,只是眼睛一扫,丫鬟拿椅子的步子便停下了。
    张啸林今日穿了一身黑色长衫,上面绣着暗锦,是用金丝缝的。虽是气势逼人,却也添了几分老气。
    也是,连她自己都不再年轻,何况已经有了孙辈的张啸林?
    季思凡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旗袍默默无语,这蟹宴之上,谁不是打扮的花枝招展?自己本是报着怄张啸林的心思,误打误撞间竟和他统一了色调。
    阿琪自是和娄丽琴张秀英她们同桌的,反正是互相看不顺眼,自己也不愿去讨那个没趣。季思凡知道自己身份尴尬,也知道张啸林今日安排蟹宴的用意。张啸林眼睛瞪得吓人,季思凡不想毁了心情,便过去坐在了张啸林旁边的空座,张啸林唇边的笑才真了两分。
    不劳你玉纤纤高捧礼仪烦,子待借小饮对眉山。俺与你浅斟低唱互更番,三杯两盏,遣兴消闲。妃子,今日虽是小宴,倒也清雅。回避了御厨中,回避了御厨中,烹龙炰凤堆盘案,咿咿哑哑乐声催趱。只几味脆生生,只几味脆生生,蔬和果清肴馔,雅称你仙肌玉骨美人餐……
    桌上已上了芙蓉蟹粉、翡翠虾蟹、流
    ρò①⑧Ьòòk.)黄蟹斗、阳澄蟹卷和蟹肉大排翅,为了怕人生腻还加了清淡的小菜和糕点,张啸林亲自动手为季思凡斟茶,季思凡只淡淡道了声谢。她想起了当初杜月笙每一年的蟹宴,满桌的排场,清蒸的肥蟹,每人配备着蟹八件,自己向来是懒得动手的,文显明便把蟹肉挑好一点点的递给她吃。
    他,永远都是那么体贴,那么懂自己。
    妃子,朕与你清游小饮,那些梨园旧曲,都不耐烦听他。记得那年在沉香亭上赏牡丹,召翰林李白草《清平调》三章,命李龟年度成新谱,其词甚佳。不知妃子还记得么?
    大闸蟹好吃了,文公馆花园里的葡萄也熟了,那架小秋千还在呢,没了你替我摇啊摇。古人为妻子画眉,你说好的学他们为我画一辈子的呢。
    季思凡正伤感着,自然不会注意到自己身后春儿同张啸林身后阿四的眉来眼去。听到有人在叫她,季思凡回神,发现张啸林望着她:“这戏就那么好看,叫你也没听见?”
    态恹恹轻云软四肢,影濛濛空花乱双眼,娇怯怯柳腰扶难起,困沉沉强抬娇腕,软设设金莲倒褪,乱松松香肩亸云鬟,美甘甘思寻凤枕,步迟迟,倩宫娥搀入绣帏间……
    “戏不好看,你点它做什么?”季思凡道,“皇帝中我就不喜欢唐玄宗,不顾礼义廉耻不算什么,毕竟真的爱惨了一个人,什么都可以不顾了。我不喜欢的是他能把杨贵妃宠到天上,也能亲手赐死自己最爱的女人。”
    季思凡故意说讨厌唐玄宗气张啸林,张啸林虽是粗人,心思却敏感的很,知道季思凡是在影射有关他女人的一些事情。张啸林也不气,只立马招手让换了下一出戏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文斐的事情。”
    下一出戏是《白蛇传》中断桥一段。白素贞上场唱了几句便小青相抱而哭。
    法海贼无故起风波
    官人不该辜负我
    害得素贞受折磨
    ……
    “文斐什么事情,又关我要说的什么事?”季思凡说,看着戏台,应当是白素贞去金山寺求夫未成,回来时候经过断桥,那时已有数月身孕,跌坐在地。
    “文斐什么事情,我们两个彼此心里都明白的很。”张啸林冷笑,“思凡,我纵着你,但不代表我什么都不清楚。你现今冷落了文斐,冷落了鲍华,我也知道你是在保护她们。有些事情不该你掺和,你安安分分的待在我身边,我又可曾亏待了你?”
    张啸林这一段话深意十足,季思凡权当自己不懂。再看台上,连白素贞都叫她心烦起来。
    哎呀!断桥哇!想当日与许郎雨中相见,也曾路过此桥,于今桥未曾断,             素贞我,却已柔肠寸断了哇!西子湖依旧是当时一样,看断桥,桥未断,却寸断了柔肠。鱼水情,山海誓,他全然不想,不由人咬银牙埋怨许郎……
    上海滩虽然变了,却仍是上海。物是人非,当年有关文显明的所有故事,除了她自己谁还能记得的这样真切?他们不曾有什么山盟海誓,只是她笃定他一定会照顾自己一辈子,把自己捧在手心一辈子。
    “我要换戏。”季思凡把小厮叫来,翻着戏目点了一出《闻铃》,让戏台上的人停了,对着张啸林说:“我就爱看你生气,你生气了,我心里就欢喜。”
    “我不轻易对人生气。”张啸林招手示意小厮照季思凡的意思来做,“有时候我知道你是故意让我生气,可是只有面对你的时候,我没法子。”
    《闻铃》戏目开始,夜雨闻铃断肠声,声声悲戚。正在看戏的人见一连换了两个戏目,皆是经意或不经意的看向张啸林季思凡这里。季思凡性子冷淡,也不在乎这些饱含深意的目光,只是看戏。
    期间有客人携带家眷陆陆续续过来,既是半个家宴的性质,请的人肯定也是身份非富即贵的。张啸林亲自起身相迎,也不勉强季思凡陪同自己一起,只与客人寒暄几句引客人落了座才回到座位。
    “这戏虽然讲的是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但你看戏这么多,肯定也知道梅妃的事情。”季思凡说,“这故事是宋朝人编的,江采苹是在杨贵妃出现之前,唐玄宗最爱的女人。后来杨贵妃出现了,万千宠爱于一身,梅妃就逐渐失宠了。终于有一天,唐玄宗突然想起了她,就派人给她送了一斛珠去,被她拒绝了。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好好的一个女人,因为一个男人,就这么的苍老凋零了。”
    万里巡行,多少悲凉途路情。看云山重叠处,似我乱愁交并。无边落木响秋声,长空孤雁添悲哽。寡人自离马嵬,饱尝辛苦。前日遣使臣赍奉玺册,传位太子去了。行了一月,将近蜀中。且喜贼兵渐远,可以缓程而进。只是对此鸟啼花落,水绿山青,无非助朕悲怀。如何是好。
    为什么,非要等着失去了,才想起之前那个人的千般万般好?这人,偏偏是自己放手的,但放手了,又后着悔。
    季思凡慢吞吞的说:“庆幸历史不曾有过此人,宠爱由盛渐无,该有多伤心,哪里是《楼东赋》或是《一斛珠》能表达的。”
    唐玄宗为了杨玉环,放弃了江采萍。可是最后,还不是为了他自己,又放弃了杨玉环?
    “你这受宠的,倒是可怜那些不受宠的。”张啸林随着季思凡看向阿琪,自己有多少日子没有好好的看看自己的三姨太了?最初认识的阿琪像是一支白莲,袅袅娜娜的绽放在舞台上,一曲《思凡》唱的入了味。现在的阿琪打扮的越发清简,衣服也越发爱挑素净的颜色,和喜欢浓妆的张秀英对比鲜明。
    “我倒希望自己不受宠,要是失宠了,我决计不会自怨自艾,梳妆打扮给自己来看,等哪一天皇上真的忘了我,我就带着钱财离开皇宫,再也不回去。”季思凡道。
    张啸林与季思凡在一起久了,生气时越发爱笑了:“你越这么想,我越发不让你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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