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念头是叫太医,第二个念头是——竟是我害了他。
秋意还趴在地上打抖, 哪怕唐莹智商不高也猜得到是糕点出了问题。而这些糕点本应是给她吃的——
哪怕她吃了啊,哪怕她死了啊,怎么能让陛下出事呢?
周围嘈杂的声音完全听不见,她只在心中一遍遍的想,那个预知梦呢?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竟然全无预兆?仅仅因为死的不是她吗?
可要是陛下死了,她还活着干什么?
她泪水涟涟,甚至不知道韩御医什么时候进了屋, 更不知道没过一刻钟, 陛下连喷出两口黑血,又睁开眼睛缓了过来。
陛下没死。
她扑上去嚎啕大哭,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个什么劲儿。
哭晕过去的锦贵嫔被清玻与糖糖合力抬到床上, 韩御医还蹲在矮榻前七情上脸的给陛下诊脉。沈元洲只觉得胸闷, 一挥手让老御医靠边站,他得先把后事给安排了。
韩御医被他一挥,差点儿一个屁蹲摔在地上。老人家拍拍屁股重新蹲到陛下跟前, 不在意的把魏三和刘公公赶到一边去:“不是什么大毛病,就吐两口毒血,吐干净了陛下还是照样活蹦乱跳,活到八十岁都没问题。”
“……您确定?”魏三都准备好拼死一搏了,被这一句话刹住了脚:“可陛下明明——”
明明看起来很严重的样子啊!
“你质疑我的医术?”韩御医目露凶光,一旁的糖糖已经捏了根银针跃跃欲试。
心知学医都是变态的魏三赶紧后退两步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就是吓坏了。您老说,先说清楚。”
“说的话,就是陛下本来中了一种毒。”韩御医说的慢悠悠,魏三却是大吃一惊。只看陛下脸色平静, 应是早就知道,忙又催促老御医:“那然后呢?和今日有什么关系?”
“今日也是毒,这毒药应是不怎么烈性却慢慢毁了人的。”韩御医嘿然道:“要是贵嫔吃下去,怕是微臣把脉也发现不了端倪,皇贵妃端的是好手段。”
这种前朝秘药可是难得啊,也不知皇贵妃那里有没有方子。便是没有方子,还有剩下的药丸也很值得拿来研究研究。韩御医砸吧着嘴,想着等会儿怎么忽悠陛下去掏空皇贵妃的小秘密。
沈元洲却心中一滞,暗中庆幸他先把这药给吞下去。否则鲤儿那样娇俏的姑娘无知无觉的中了招,日后可该如何是好。
魏三并不知道自家主子突然情圣,还在继续追问韩御医:“那为何陛下吃下去却这样大的反应?”
“你小子可知以毒攻毒?”韩御医笑的像个憨憨:“微臣想了多少方法去解陛下体内残毒,可那毒虽然不强,却十分隐晦狡猾,竟是一直没法清除。没想到今日这药丸一冲,竟是正好破了先前那毒,且剂量都刚好合适——你们说,这是不是老天保佑?陛下就是上天的亲儿子啊!”
魏三:……
刘公公:……
差不多听明白的皇帝陛下:谢邀,我亲爹已经死在皇陵好多年,应该没那本事原地升天。
韩御医手舞足蹈了一阵,见无人捧场,摸了摸胡子重新恢复世外高人状:“以毒攻毒嘛阵仗都是挺大的,若是两厢毒性剧烈,说不得一瞬间就把人弄死了,所以一般大夫都极少用这种法子。”除非是死马当活马医,或是不拼一把就没命的情况。
“陛下这回倒挺好,两种毒都是慢性,只是对冲的瞬间看着吓人,吐掉毒血就好的差不多了。”兴奋完了的韩御医开始打稿子写药方:“陛下体内余毒已清,为防万一微臣再开两包解毒的药您凑合喝几天。外加补气补血,毕竟这一回还是破了点儿气血的。”
地上两大摊的黑血呢,可不得补血补气。魏三和刘公公一块儿松了口气连连点头,沈元洲才开始布置:“既然有这样的好机会,不如将计就计,让朕看看到底是谁在后头搞鬼!”
魏三和刘公公心领神会,放纵一拨人往外传谣言,故意显出疲于奔命的模样,其实处处布控,暗中观察朝臣们的动向。沈元洲却是悠闲的当起了病号,假借中毒不好轻易挪动为由,收拾了景华宫的正殿住下来,再专心哄他的小姑娘。
这大概算是别树一帜的提前实现了他在景华宫宠幸唐莹的梦想。可惜皇帝陛下被韩御医压着养身,并不能酱酱酿酿,只好偶尔把小姑娘抱来口花花解解馋。
小姑娘却一点儿不想听他口花花,也不想听他哄。非但不想,唐莹还还开始做噩梦,总在夜里惊叫着起来,然后枯坐一夜到天亮。
沈元洲知道她是被吓坏了。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小鲤儿每天都忧虑的不行,一点儿风吹草动就怕的掉眼泪。
皇帝陛下与她讲道理,说她这回不仅没犯错,反而帮了大忙:“你可听韩御医说明白了,朕不是因为中毒,反而是解毒才吐血的。你看朕现在是不是特别好?比以往都好的多。”
唐莹目光缱绻,留恋的在他脸上轻轻扫过。
沈元洲把她抱的再紧一些:“这事儿没法往外说,因一直查不出是谁给朕下毒。那毒并不伤身,就是让朕没法生儿子。如你所见,朕都七个公主了,幸而有这一遭,你日后才能给朕生个大胖小子。”
“谁要给你生儿子啦!”小姑娘拿小爪子挠他,总算露出了点儿笑意。
“朕是说真的。别看朕端的住,其实心里可着急了。偏老韩死都想不到破解的办法。要不是这回错有错着,你说朕往后还得养兄弟的儿子,你说那可多膈应!”
这话不夸张,是沈元洲的心里话。自十年前先皇后难产而死,他查出身中奇毒,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韩御医可算是华佗在世,却也奈何不了这种毒素。他本都已经绝望了,只盼着十弟早日成亲生子过继一个给他。
只是心里却还是觉得,哪怕那是十弟的儿子,也还是侄子不是儿子,养着还是会觉得膈应的。
谁知道一块糕点破了局,而这一切都是他的小姑娘的功劳。他早已审讯过皇贵妃,才知道她早就设计了唐莹好几回。可每一回,她的小姑娘都能恰恰好的躲过,甚至最后一回,还为他解决了这辈子最大的难题。
若说天意,若说老天爷的亲儿子,恐怕是他怀里的小姑娘才对吧。
唐莹听他慢慢讲,心里似乎好受了些。感受着小姑娘松弛下来靠进他怀里,皇帝陛下再接再厉的与她白话,痛诉他不靠谱的老爹和一群不靠谱的兄弟怎么给他添麻烦,害他十多年前被迫夺嫡,还担上了屠戮手足的凶名。
“我父皇生儿子生的早,十六岁就有了我大哥,也就是先太子。”那些遥远的记忆被翻出来,曾经的鲜血淋漓似乎也被打上了一层柔光,显得不再那么刺目,“我比先太子小十岁,打小就学习长大了给太子大哥当左膀右臂的。”
他嘿嘿笑道:“可谁知道呢,我大哥二哥先闹起来,父皇只得把二哥摁死了。结果过了几年又翻大哥的旧账,把大哥的太子之位给撸了。”
“可是太子废立不是国之大事吗?怎么可以这么儿戏?”唐莹拉着他的衣襟弱弱的问。
“我爹那会儿才四十多,我大哥可快三十了。他怕我大哥等不及要夺权,可不得先下手为强?”沈元洲的眼中有淡淡的嘲弄:“太子大哥一朝失势,后头的三哥四哥五哥却蹿起来了,还有暗中给我爹下毒的。”
“不是吧!”唐莹捂着小嘴儿一副受惊吓的模样,又让沈元洲笑起来。
“天家无父子,说的就是我爹和我兄弟们。”他轻轻抚摸小姑娘的长发,一边与她继续讲古:“我父皇确实中了毒,又不甘心把皇位交出去,便想扶我做他的傀儡。”
可惜先帝不知道,他既然也是这一条血脉,怎么会没有野心的任人摆布?
想起那段阴冷的日子,沈元洲的眼眸跟着暗下来,只是撞进一双满是担忧的瞳,又让他忍不住笑了。
那些,早都已经过去了啊。
略过那一段无趣的时光,他接着讲后头的事:“父皇虽然贪权,也不敢让大璟的江山旁落,还是一直用心扶持我。只是后来我登基,三哥四哥五哥不服气,什么黑招暗招都用尽了。”
他顿了顿,轻描淡写的说出一生最大的痛:“先皇后难产而死也是他们干的。朕当时受了重伤,只想着拼了一口气也要找他们报仇。”
他裂开一个冰冷的笑:“我赐死了主谋的四哥,将三哥和五哥打发去给先帝守灵。皇陵可不是什么好去处啊,他们守了没几年就都死了,连子嗣都没留下一个。”
他语气冷漠,却不敢看小姑娘的表情,在鲤儿眼里,他应是个顶天立地的帝王,而不是这样残骸手足的罪人吧。也不知她会不会因此害怕,因此远离——
“他们那么坏的!都没把你当兄弟,难道你还要把他们供起来?!”小姑娘握拳用力挥了挥:“还给他们一条生路让他们去守陵?真是便宜他们了!”
第32章 往事(下)
沈元洲哑然, 甚至第一反应,是觉得小姑娘在违心的溜须拍马安慰他。
然她义愤填膺的模样不似作伪, 皇帝陛下盯着她仔细看了许久,终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可不是么,他们又不把我当兄弟,都不死不休了,难道我还要把他们供起来?”
心中存了多少年的不敢怨恨与自我纠结,终于在这一刻得到释怀。沈元洲放声大笑,几乎连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唐莹也跟着笑, 还是有些心虚:“陛下不觉得我小心眼儿睚眦必报么?我娘以前教我要以德报怨的。”
“那你可学会了?”沈元洲捏她的鼻尖。
小姑娘摇摇头:“我爹不让我学, 他说老圣人的话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还说我娘没文化, 让我少听她的。”
她说着又嘿嘿笑:“结果第二日我不小心把他的话说给我娘听, 我娘有一个月没理我爹。”
“……”这倒霉孩子。沈元洲为唐大人鞠一把同情泪。
唐莹且听的过瘾,拉着皇帝陛下的胳膊晃了晃:“那还有呢?我听我爹说过,六王爷和八王爷也被您圈禁了, 如今在朝中行走的只有九王爷和十王爷。”
并非责问,不过是好奇罢了。沈元洲也不在意,拿手点小姑娘的眉心,将里头的枝节说与她听。
“老六老八是老四的亲弟弟,当年老四对付我的时候他们没少帮着下黑手。若不是为了面子上好看些,我连这俩都一块儿丢去给我爹守皇陵, 让我爹看看他都生出些什么玩意儿。”
虽然没赶尽杀绝,可也不能让这俩乱晃悠,索性圈在王府里玩女人生孩子,无非每年多吃几袋米而已。
“老九没什么存在感, 和我关系不好不坏。”沈元洲沉思道:“我一直以为他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不过这两天听着前头的消息,他似乎也是想争一把的?”
“那您准备怎么着他?”唐莹歪着头问。
沈元洲不瞒着:“等事儿了解之后我找他谈谈,看看是真有城府还是纸上谈兵的货色。如果能干活,当然是拉出来给我帮忙。”
他笑着刮一把唐莹的鼻尖:“听说过兄弟就是为了拿来两肋插刀的么?朝堂上多少刀子要挡呢,有个王爷坐镇,有些政令下达起来就能方便的多。”
又不免嗟叹老十不合作:“所有兄弟里唯有十弟与我关系好,可惜他是真不肯管事,这次要不是被皇贵太妃拎着耳朵丢进前朝,估计还在外头躲懒避嫌呢。”
“不过皇贵太妃是真的好厉害啊。”唐莹捧着脸向往:“直接在朝堂上开骂诶!还打了那么多宫妃的板子!真是太厉害了!”
“皇贵太妃啊,”沈元洲也笑:“你别看她平日里不肯出来走动,其实泼辣的很,我还记得小时候先帝宜妃找我母后的麻烦,愣是太妃把人堵在门口骂哭了。”
他一手搂着小姑娘的肩膀,有些怀念道:“后来先皇后去了,母后让我聘皇贵妃当继后,还是贵太妃帮我劝的她……”
感谢进宫前唐夫人情报工作做得好,这事儿连唐莹都知道:“我听说您本意是聘虞家姐姐的,结果太后娘娘把虞姐姐赐婚给了李家十一老爷。”
沈元洲“呵”了一声:“就我那个不学无术的小舅舅,哪里配得上太傅孙女儿,京城第一才女的虞玉清?好一个姑娘就这样消磨在了李家的勾心斗角里头,实在是过分了啊。”
唐莹便不说话了。
沈元洲偏要逗她:“你说,是不是可惜了?”
“您若是觉得可惜,那就是可惜了呗。”小姑娘捂了捂胸口,不知为何里头堵得慌。
阅花无数的皇帝陛下暗自窃喜,原来这不开窍的笑姑娘也是知道要吃醋的。沈元洲将人圈在怀中偷香一枚,笑着解释道:“虞太傅是士林泰斗,朕与虞家联姻本属国事,否则虞玉清一个闺阁女子弄什么才女的虚名,连名号都抛出来做京城百姓的谈资?”
“诶?”唐莹一撇头,细嫩的脸颊正好在皇帝唇边擦过,赶紧低下头,脸上悄悄飞起一抹嫣红。
沈元洲心中微漾,脸上依旧正经:“虞玉清那个第一才女的名头纯属是给她造势,让她以聪慧才名继任皇后之位。可惜朕与太傅谋算许久,却被母后横插一杠子给毁了,差点儿还闹的虞家与朕翻脸,你说,是不是很可惜?”
彼时太后重病垂危,哪怕他再多不满也不能让生母带着遗憾死去。李太后以性命相挟,生为人子的皇帝陛下也只能放弃全部算计,将李氏封为皇贵妃。
其中艰辛无奈不必说与小姑娘听。沈元洲故作悲愤的捶手顿足:“多好的政治资源啊,虞老头手底下二三十个得用的弟子呢。若是当时联姻成功,朕少说能省一半的心。”
小姑娘的眸中是不可置信的试探:“您说的可惜……是这个可惜?”
“不然呢?”沈元洲斜睨。
“不是因为喜欢虞姐姐么?”
“相比来说,朕更喜欢她祖父虞太傅。”皇帝陛下一副毫无城府的模样解释道:“再说了,能让她有一两首诗作流传出来就算极限了,难不成真让她出门抛头露面?”
“所以……?”
“所以朕都没见过她,也不知她是高是矮是瘦是胖是美是丑。”沈元洲看小姑娘眉眼弯弯笑的开心,再捏她的鼻尖一把:“这回放心了?朕对她没想法,你用不着吃人家飞醋。”
“才,才没有吃飞醋呢。”面红耳赤的小娘子垂下头,报复的在陛下胳膊上拧一把。
“你说你啊,怎么就越来越害羞了呢。”沈元洲更觉有趣,将小美人儿的下巴抬起来与他对视:“以前侍寝的时候都能心不在焉的想好吃的,这会儿青天白日说说话倒是脸红了?”
“嫔妾,嫔妾就是热的嘛。”小姑娘不依的在他怀里一通乱扭,直到察觉皇帝陛下气息略重才赶紧跳起来往外跑,留下一串慌慌张张的软糯声音:“您别乱动,嫔妾去喊韩御医来给您请平安脉。”
韩御医来的快,看着陛下一副春心荡漾的模样便打趣:“您可悠着点儿,好歹歇个三五七天的,别往后肾气不足有心无力,再要微臣开补药可就不是一天两天能补回来的啊。”
沈元洲拿榻上的抱枕丢他:“滚过来给朕诊脉。”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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