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枢慢悠悠地拿帕子拭去书案之上的余灰,朝杜弑微微颔首。
猎手已在黑暗里埋伏多时,即将撕开平和的面具。
铁塔一般精壮的汉子目露凶光,朝卫枢一笑,显出白森森的牙齿:“爷,属下倒是很期待东宫的反应。”
眼见得主子不作声响,凉凉地睨了他一眼。杜煞神见好就收,敛住了自己幸灾乐祸的神色,陪笑道:“属下明白您的意思,就好奇一下,不会擅自行动,坏了您的计划。”
“有甚么可好奇?不过是气急败坏之下,欲挥屠刀到妇孺头上罢了。”卫枢对偏执对手的幼稚手段兴致缺缺。
杜弑却着急地瞪大了眼:“他怕是真以为自己神通广大,蜀中屠村也就罢了,燕京城天子脚下,还想对杨家灭族不成?”
“侯爷,您还有心思在这坐下?杨令仪那个老匹夫虽可恨,但临行前毕竟托付了我们父母妻儿。君子一诺千金,这般危机的时刻,您怎么还悠哉游哉地坐在书案前?”
他着急之下,嘴里的话如同倒豆子一般,一连串说个不停,极是扰卫侯爷清净。
朝堂之上儒雅谦和的平宁侯,私下里终于烦不胜烦地暴露了自己嫌弃下属的本性,一句话丢过来堵住了杜弑喋喋不休的嘴巴:“等着你想起人家来,杨家满门早就身首异处了。”
“……”杜弑一下子被噎住,半晌才反应过来,“爷,您的意思是,早便给人家安排了去处?”
“杨大人也是朝堂之上的老人了,怎会不给妻儿留后路?至少后半生富裕无忧,远离了京中这些争斗,未尝不好。”卫枢抬眸去看画壁之上的西洋座钟,静静等着子时的到来,“稚子无辜,若能略略照抚一二,也是好的。”
杜弑没了话说,放下心来拱手应是。
侯爷真是个极让人捉摸不透的人,对于金殿之上高高在上的一对父子,下手毫不留余地,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却肯不计前嫌的施以援手。
让人知不道该说他果决好,还是慈悲好……
西洋钟的发条声一顿,指针缓缓指向子时。
午夜的钟声在寂静的夜里荡开,打断了杜弑的沉思。
他急忙跟上抬脚欲去,身形利落的主子,二人简单的披挂之后,伴着富有节奏的马蹄声,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东城里的文官宅邸聚集之处,今夜显然不似平宁侯府一般太平。二人远远而来,便瞧见尚书巷冲天而起的火苗。
惊慌的人群奔走呼喊:“走水了!走水了!”
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小将奋力拨开拥挤的人潮,艰难来到上司的马前禀告:“侯爷,尚书巷中被人恶意纵火,属下拿下两位匪首,召唤别的兄弟前来救急。”
杜弑把刀护在主子身前,在一片慌乱之中大声喊道:“爷,如今此处的住户忒乱,咱们人手不够,压不住场面啊!”
一行人的脸都被炙热的火光映得通红,而翻卷的火舌显然不满足于自己的领地,快速地吞噬者周遭的一切。
人群的哭泣声,奔跑声,与木料劈里啪啦的燃烧声混成一团,原本权贵聚集的尚书巷,实打实地化为人间惨剧。
这样下去,只怕撑不到救兵赶来,他们自己在惊慌失措之下,便会发生踩踏事故,伤亡惨重。
卫枢翻身下马,一把拽起一个被扑在地上的幼童,将人护在怀里,回到三人原本的位置。
轻声安抚两声怀里嚎啕大哭的小男孩,他遥遥望了一眼不远处刻不容缓的火情,一把将人抛至杜弑的怀里,回身自身后箭匣抽出一支火铳,惊得杜弑忍不住揉了揉眼。
八尺壮汉有些滑稽地揽了揽怀里的婴儿,口中奇道:“她奶奶家,侯爷您手里头还留着这玩意儿?”
那个浑身乌漆麻黑的铁家伙不是别的,正是卫枢统领军械处之时下令研制改进的火铳,不仅与百米之外可取匪徒性命,而且声音响彻云霄,早在西北军中闯下了赫赫威名。
不过这种杀手锏式的热武器自然是被嘉元帝牢牢控制,主子调离军械处之后,他这个下属也再没有见过这玩意儿。
谁知表面上一丝不苟的卫侯爷私下里竟还藏了一把?
卫枢一眼扫过去,便知道这个壮汉属下在想什么,无情地推翻了他的猜想:“胡思乱想作甚,这是新就任的军械处统领奏明陛下之后,特来与我探讨时留下的。”
高高壮壮的煞神一下子蔫掉了,委委屈屈地躲在一旁,顺带贴心地捂住了怀中小儿的耳朵。
只听得一声炮击般的巨响,直把他脚下的石板轰得震颤起来,一颗火球般的弹丸快速撕裂长空,惊地众人纷纷抬头去看。
卫枢脚尖轻踏马背,一跃而上近处耸立的屋檐,气沉丹田之下,扬声疏散灾民。
底下惊慌失措的人群多半是各家官吏的仆役,最为擅长的便是听人吩咐办事。这下有人为一片慌乱的火灾现场注入了秩序,他们的情绪也稍稍有了一些缓和。
最起码肯听从兵卒的安排,粗使的保全自己,忠心的护住主子,局面总算是稳定不少。
待到救火的援军满身是汗地匆匆跑来,看到此处的伤亡不似预计一般惨烈,也是劫后余生地松了一口气。
卫枢抬手扶起欲向他行礼的带队将领,示意这个呼哧呼哧的汉子抓紧救火,不必讲究这些虚礼。
那将领摸了一把汗,见上司没有怪罪的意思,总算放下了一颗忐忑不安的心。
天地良心,谁也想不到权贵云集的尚书巷会突发大火。接到通报的他险些没有跑断自己的腿,就怕哪位大人不幸遇难,追究到他头上来。
如今更是恨不得给卫侯爷烧香上供,好感谢他救场之恩,心下对这个新来不久的总领,佩服的五体投地。
直到天蒙蒙亮起的时刻,喧闹的尚书巷终于勉强平静下来。
原本精致华丽的朱馆楼阁,一派凄凄惶惶之色。
最为惨烈地当属起火中心的杨侍郎府,焦黑的废墟之上满是呛人的焦糊味,湿漉漉的起火点还倔强地冒着黑烟。
令人惊讶的是,他们眼中金尊玉贵的一等侯爷,竟然毫不在意眼下恶劣的环境,与一众兵丁一起坚守火场。
好容易等到天色大亮,在杨府废墟里寻找尸骸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
小将领了上司前去验看,多半烧成了一片焦黑,留有全尸的也没有几个。卫枢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不顾其狰狞的惨象记录完毕之后,挥挥手示意兵丁将人抬走。
随后快步与救火的将领,走到临时搭建的桌椅前分析原因。
将领冲锋陷阵之下,浑身的装束早就脏乱的不成样子,唯独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睛炯炯有神。
这次火灾眼见得是人为纵火,击退火情不过是最简单的步骤。之后的善后工作恐怕稍不小心,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他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恭恭敬敬地报与卫侯爷自己所知的情况。
“纵火的匪徒共有十余人,被巡城将领当场击毙五位,活捉两位,……剩下的,趁乱逃跑。”他有些忧心地看了一眼卫侯,补充道,“起火原因已查明,应是与库房周围故意泼洒易燃的桐油。居心极为险恶,存心便是取杨家满门的命。”
思及近日杨令仪于朝堂之上自曝与东宫结党,一下子至太子于危难之举,救火将领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下意识地去寻上司,正正巧与卫枢凌凌的目光对上。
卫侯一定知道!甚至是早便知道……
巡城的兵力凑巧捉住匪徒活口,他本人来得又极快。
一切好似都过于凑巧,让人不敢深想。
救火将领打了一个冷颤,在心头狠狠抽了自己一下,把那隐隐的揣测利落地丢入地底,安静地等着卫枢答复。
知道了自己不该知道的,在这一团乱象的官场,反而不是好事。
第62章 进击的贵妃
将领瞳孔之间的异色尽皆收入卫枢眼底。
不过他对这些拿不出证据的揣测丝毫不以为意, 头也不抬地起草奏章,并未把灰袍将领的话放在心上。
那汉子看见上司并未深究自己,绷紧的肌肉终于放松的不少, 暗暗发誓要把这事永远烂在肚子里。
“不必忧心此事, 诸位的恪尽职守我已看到。此事自会原原本本的报与陛下,交由邢狱处理。”
卫侯爷再次检视一遍名册, 确定周详完备之后, 起身拍拍灰袍将领的肩膀,朝着宫城的方向走去。
灰袍将领拭一拭脸颊之上的汗珠,目送卫枢颀长挺拔的身影逐渐走远, 喃喃自语道:“这高官厚爵,一般人还真消受不起。杵在这群穿朱着紫的大人们中间, 真是一不小心便被人吃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原本东宫虽没实权, 好歹有个太子之位。如今这一番折腾下来, 太子殿下的命运, 真是难说了。
不过,这又关他这个小卒什么事?瞧见卫侯这手段之后,更是让他觉得, 安心在大人手底下当差, 差不了。
每月领一份不多不少的月俸, 回家便是老婆孩子热炕头, 这日子简直快活似神仙嘛。
灰袍小将打发走前来汇报情况的手下, 再次撸了撸袖子,埋头苦干起来。
……
却说带着奏折离去的卫侯爷, 却同自家长随一起,被拦在了太极宫前。
捧砚仰头去望天上的日头,凑在自家主子身边小声嘀咕:“爷, 看天色这都快巳时了,陛下怎么还不宣召您?”
“大内禁地,噤声。”卫枢丝毫没有被嘉元帝晾着的惴惴难安,老神在在地一阖眼,年纪轻轻便练就了朝堂之上那些老油条的波澜不惊。
谁让咱们这位陛下,虽没有什么治国之才,但玩弄人心的权谋之术却做得极为熟练。
此番不过是顶着日头在太极宫前等上半晌,若是那些早已修炼成精的老臣在场,怕是早便拍着捧砚这个后生的肩膀,告诉他习惯就好。
最最好的,是不仅具备这强大的心理素质,还要在嘉元帝面前演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不着痕迹地透露出自己早被这难测的君威给折服。
卫枢对所谓的讨龙颜欢心毫无兴趣,反正料想自己手上的折子一递上去,嘉元帝再好的心情都要泡汤。
就……很无所谓。
巳时三刻,态度很有问题的卫侯爷终于等到了嘉元帝宣召。
被一位绿衣小黄门领着,他转过列在偏殿的八扇屏,看到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嘉元帝。
殿内的地龙烧得旺盛,伴着嘉元帝如同拉风箱一般的喘气声,显得很是憋闷。
卫侯爷不慌不忙地扫视一圈扇屏,却在如水般光滑的地面上瞧见一角碎掉的玉石镇纸。
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方才这殿内分明有人来过,还惹得嘉元帝发了不小的脾气,一张微黄的面皮气得发紫,此刻对卫枢也没什么好脸色。
“卫卿求见朕何事?”
他努力工作,努力生气,反而因为黑历史太多,而被误解成摆架子,就很气……
“陛下,昨日夜间,尚书巷突发大火,波及甚广。”可惜卫侯爷的体贴用不到他身上来,当即开门见山,递上奏章。
嘉元帝深吸一口气,心下暗道不好,一把接过那册折子一看,差点没当即背过去。
逆子!逆子!
他这是造的什么孽?
前脚刚刚审问完自曝的杨令仪,后脚便发现有人杀了他全家。
该怎么形容这种心情呢?
大致是他脸上原本的逐渐平静的风雨,再次掀起了惊涛骇浪,一下子掀翻了太子在他心目中遥遥欲追的小船。
饶贺之年是他亲生的娃,嘉元帝的拳头还是忍不住硬.了。
好像掐死这个倒霉孩子……
前脚人家刚刚指控你,后脚你便采用这般毫无退路的方式报复。这不仅是把杨令仪逼上绝路,更是间接承认了你的心虚!
呼……
嘉元帝捂着胸口,好不容易喘匀了这口气。
思及了缘道长传授的仙法,他急忙盘腿打坐,待到自觉体内真气运行了一个大小周天之后,终于勉强平静下来。
第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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