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闭上你眼睛, 别渐渐远去。
    ****
    晚上8:53。
    “佩普认为只有拿到皮球才有控制力, 所以他要求绝对的球权, 而何塞完全相反, 他认为, 拿到皮球的一方随时可能失误, 所以他宁愿让出球权。葡萄牙人的建队思路永远是以稳固后防为核心的……他的确不要求控球率, 但依旧，控制欲很强。”
    那时她还没当上qpr的主教练。那时她的嘴巴可爱地动着，蹦出这些词句。
    “你控制欲也很强, 是另外一种。佩普、范加尔也都如此。但因为足球哲学不同，各不相同。”她说。
    “人很难跳出自己的comfort zone。”他说。
    夜晚的泳池泛着深浅不定的蓝色微光，灯光中摇曳的黑色发丝, 包裹在浴袍中的玲珑曲线, 酒杯中晃动的红色液体。
    那是永恒的画面。
    尼古拉斯深褐色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波澜，他盯着场上。
    qpr的控球仍然在继续着。但在这最近七八分钟内, 皇马又打出了两次非常有威胁的反击。
    qpr的进攻无法制造出威胁。甚至连靠近皇马禁区都很难做到, 除了定位球。但防守定位球是皇马的强项。
    那个蓝白18号开始尝试。
    他从中路强突范德伯格, 并且成功了, 不过他的队友们被牢牢盯死, 无法配合，他甚至无法把球分出去。安东尼奥罗哈斯已经快速移动过去。
    尼古拉斯看到英格兰人选择了左脚射门。
    大禁区弧顶, 这脚低射打向球门的底角。皇马球门前的年轻西班牙门将马特奥迪亚兹极快地下降重心，右脚蹬地, 左手闪电般伸出, 把球击出底线。
    这是皇马青训营出产的又一位年轻的超级门将。马特奥迪亚兹已经开始在西班牙国家队挑战大卫德赫亚的主力位置。在尼古拉斯看来，马特奥的水准已经比德赫亚更高了，他的站位基本功更好，手型、反应和动作的敏捷性完全不逊于曼联门将，同时比赛气质更具统治力。
    尽管他的身高只有182，但因为杰出的弹跳爆发力和出色的臂展仍然能够轻易覆盖整个球门。同时，他又有着矮门将独有的优势，就是在地面球、一对一和乱局时的超强应对能力。
    对面的英格兰球队有着世界上最好的进攻球员派崔克安柏，尼古拉斯可以对媒体撒谎，对球迷撒谎，但他无法对自己对事实撒谎。
    但是，仍然，qpr到目前为止对皇马的防守无能为力。无论是克里斯汀陆，还是现场的球迷，或是任何一个对足球有自己独特见解的人，都会对皇马开场以来的策略感到意外。
    皇马打了一个赛季的主导型足球，现在的低姿态，必然会带来这个效果。真正重要的，不是如何限制派崔克，而是如何在半场防守的时候，还能打出反击。
    尼古拉斯向十五米外的位置望去，她跟自己一样在闷热的环境中一动不动。
    qpr自身的弱点——乔伊汤姆林的能力，是她改动成这个三中卫阵型的初衷。只要皇马主动回缩，qpr球员和球员之间的距离就会拉大，jt的弱点就会更加暴露出来。
    没人能阻挡皇马进攻线的快速反击。
    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comfort zone。只有胜利。
    为了胜利，尼古拉斯不介意用何塞穆里尼奥式的低姿态来面对这场决赛，面对这个对手。哪怕是欧冠决赛，哪怕对手是她。
    这场决赛的前十五分钟，qpr可能有接近七成的控球率，但事实上掌控比赛的是皇马。皇马的防守线始终没有丢掉弹性和层次，这就意味着，qpr只要出现一点失误，就会马上转化为皇马的一次反击。
    反击战的空间，可比阵地战的空间大多了。
    qpr现在不可能主动回缩来打皇马的反击了。他们不习惯这个，他们没有心理准备，他们在现在这个阶段，难以调整。
    就让这种状况再持续一段时间。
    尼古拉斯望了一眼天空，通亮的球场之上，天色逐渐暗下来了。
    ****
    晚上9:02。
    诺坎普的气氛让人眩晕。
    本杰明汉密尔顿没有眩晕，但他能感到队友们开始出现反常了。开场这十五分钟的比赛，球队每一次尝试重击对手，都在无形中被化解。
    就连派特也无法突破。
    本杰明看过两年前的那场欧冠淘汰赛，埃弗顿在主场对阵巴塞罗那。当时，尼古拉斯弗洛雷斯采用了三道防线封锁的方式来阻挠派特的超强突破能力。在当时的那套阵容中，也有范德伯格和罗哈斯，但阵型的严密度不如这一场。皇马球员在决赛的赛场上体现出了无与伦比的投入程度。
    另外就是，没有盖耶（当时埃弗顿的后腰之一）这个弱环。彼时派特正是利用盖耶的粗糙，主动把球踢向他然后制造乱局，打开缺口。
    托尼克罗斯理论上是个短板。31岁的德国国脚从来不以身体素质见长。但他的身边有众多的身体素质强悍的球员，并不那么好利用，而且德国人也不处于防守的核心地带。卡瓦哈尔同样如此。
    皇马选择了极其实用极其聪明的比赛方式。如果他们主动压上，比赛会更不确定，更开放。而这不是尼古拉斯弗洛雷斯想要的东西。
    赛前在球员通道，本杰明见到了皇马主帅。事实上这不是两人第一次碰面。本杰明尝试回忆去年夏天在洛杉矶见到西班牙人时的感觉，但越回忆感觉越抽象。那个时候他们之间没有联系。那个时候他对西班牙人也有好奇，可决计没有好奇到想要去刺探出一点什么。所以这一次碰面反倒很像初遇。他观察着他。实际上不难理解宝贝曾经为他倾心。那是一个既典型又不典型的成功男人，每一处细节都充满魅力，充满力量。他的球员们很显然也这么认为。
    皇马很有信心赢得这场决赛，他们是足球领域当之无愧的王者。或许在他们眼中，蓝白军团连新贵都算不上。
    本杰明更能够理解那句“派崔克安柏，非常确定”。如果他被问这个问题，他会给出一模一样的答案。
    在球员通道，他刚要转开眼，尼古拉斯跟伊恩打完了招呼，朝他这边看了过来。本杰明没有错开，他也望向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尼古拉斯的眼睛非常具有威严且非常深沉，而后还透出了一丝探寻。他们一起转开目光，没有打招呼。
    本杰明不确定尼古拉斯是否对自己有好感，但他确定对方也认为他们之间有了联系。至少，西班牙人知道，有个英格兰年轻人的踢球方式跟他年轻时很像。
    场上，本杰明把球向右传给雅各布，然后马上跑位接应，再接到传球以后，他快速闪开皮埃尔荣凯的逼迫，把球巧妙地输送给了派特。
    派特带球时的动作……
    本杰明觉得似乎有点用力过猛了。他的脚蹬地的瞬间，感觉爆发了太多的力量，反而让他的行进路线受到了局限，丢失了一些变幻节奏的可能性。派特经历过欧冠决赛，击败的对手正是皇马。但现在的这支球队，和此前齐达内的那支球队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罗哈斯的个人风格是“死亡缠绕”，这并非是某一种足球技术的展现，而是一种下意识的对比赛的理解，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应对问题的哲学。
    本杰明深吸一口气。现在，皇马有十人留在自己半场防守，这种“哲学”渗透在了他们的每一次防守中。
    这是杀死你的绞索，愈挣扎愈发捆紧你。不似米兰的那种精密设计，这是个人能力和团队超高专注度所带来的效果。
    这是尼古拉斯弗洛雷斯将实用主义运用到极致打出的比赛效果。
    本杰明唯一的疑惑是，派特没有感受到这一点吗？
    本杰明再次接到皮球，然后向右路转移。莱昂向那一侧移动，但乌拉圭人在胸口接球的那一刻，就和喻子翔发生了剧烈的碰撞。
    本杰明没法继续思考这个问题了。他知道，这个长传的选择有点失误，因为莱昂所处的位置。这是个五十对五十的机会。这一次，子翔能争赢，从身体姿态就可以预知到。
    不待本杰明做出反应，他身后的伊恩已经在大声喊jake和自己的名字，叫他快速回防。
    果然，在下一秒，子翔就利用身位优势，抢先一步把半空的球控制下来，然后扛开了自己昔日的队友。莱昂无法碰到皮球，在身后拉拽了一下，但子翔启动的速度太快了。
    本杰明快速向本方右路移动，他看到雅各布有点犹豫，于是大喊：“jake，别扑得太猛！”
    雅各布没有扑上去。他根本没机会扑。他的脚步站的太死，那一下直接被子翔从自己的弱势脚一侧（jake的左脚是弱脚）切过。
    像向被按压到最低点的弹簧。本杰明想。
    皇马的反击瞬间再次弹出，而且，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埋伏的兵士，一刻便将战火烧得漫山遍野。
    他们冲到了qpr的半场。
    这一次，子翔和维/尼修斯在左路形成了快速配合，热苏斯和姆巴佩在中路和右路冲起来。
    本杰明拼命地向回跑去，这时已经没有太多思考的必要，首先要压缩空间。
    但之前的几次反击，已经让qpr的球员们回追的脚步有些沉重。包括本杰明自己。
    球传向热苏斯。巴西人前半秒还是向前冲的姿势，但后半秒就已经变成回身接球的姿势。这让格伦无法立刻跟上，热苏斯马上给自己赢得了六七码的处理球空间。
    他接到球的一刻，马上向前。伊恩还在追，一个滑铲，这影响了热苏斯第一下的动作，球碰到了伊恩的脚上——
    马上弹回热苏斯脚下！
    本杰明想要追过去，但来不及了，热苏斯已经杀入禁区。
    格伦和jt逼近巴西人，进行最后的断球尝试，此时，加布里埃尔热苏斯把球一挑……
    似乎是想要抽射？
    可热苏斯用脚后跟在空中把球向后拨去。
    本杰明几乎到位了，但皮埃尔荣凯抢先一步，在点球点附近迎着皮球抬起右腿。
    本杰明把身体扔出去。
    皮埃尔将射门动作收回，右脚一挑，让球从空中飞向左侧。本杰明倒地的身体滑过法国人脚下时，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法国小孩儿欢快的笑声。
    左脚抽射。球飞入网。
    这个球的力量太大，汉斯没有任何机会。
    第17分钟，这场欧冠决赛出现了首个进球。
    女王公园巡游者0:1落后皇家马德里。
    ****
    晚上9:04。
    诺坎普的媒体席上，约翰克劳斯和克萝伊泰勒两位英格兰记者同时发出遗憾的惊呼。
    “这个球，荣凯射得太漂亮了。之前热苏斯的那一传，也根本没法防。”克萝伊歪头跟约翰说道。
    约翰克劳斯一边点着头一边快速打了几行字，然后偏了偏头，说：“我觉得派特的状态有点问题。今天皇马开场就防守，谁也没想到，但他们的反击也确实强，比米兰的要强，这可能就是区别。”
    克萝伊说：“这比赛给我一种感觉，就是派崔克想要做什么似乎都在皇马的预料内。”
    约翰也有这种感觉。他翻看了一下推特的时间线，上面已经有很多实时评论：
    【皇马打得就像他妈一支二流球队一样保守。】
    【皇马先进球了。】
    【qpr可以尝试去打皇马的反击啊。】
    【比赛战术没有高下之分，你自己打不进去，怪谁呢？】
    【我有点担心安柏，他看上去像喝了酒然后把车开上高速。】
    【喻太厉害了，这些反击没有一次离得开他。我当时就知道我们会为把他放走付出代价。】
    场上，两边球员已经重新回到中圈。qpr准备再次开球。
    但是重新开球延迟了一些时间，因为场边qpr主帅的举动。直到主裁和第四官员都到边线去催促，克里斯汀陆才放派崔克安柏和本杰明汉密尔顿两人回到场上。看起来，在丢球之后，她马上对这两人下达了新的指示。
    克萝伊又说了句话，“其实你知道吗，我总觉得……”
    约翰看向她，“什么？”
    克萝伊采访过本杰明汉密尔顿多次，最早的那次还要追溯到英冠时期。本杰明跟克萝伊见过的多数足球运动员都不相似，当然她确定约翰会有同感。而这赛季当克萝伊采访本杰明时，当这位年轻人谈到克里斯汀陆时，他的神态与措辞都让克萝伊觉得……他很像是会爱上克里斯汀陆的那种类型。但克萝伊没有说。她朝约翰克劳斯露出甜美的微笑，“我觉得qpr不会这么放弃的，接着看吧。”
    约翰似乎也同意她的观点。作为英格兰人，这一刻，他们的立场无疑是一致的。
    克萝伊瞟了一眼面前的小屏幕，屏幕上的画面有些延时。克里斯汀陆狠狠地拍了两名qpr球员的肩膀，然后把两人推回场上。
    克里斯汀陆说了什么？
    ****
    晚上9:04。
    丢球以后，陆灵马上朝派崔克吼叫。
    然后，派崔克他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了边线。
    与此同时，皇马主帅正在跟他的助手们庆祝那个进球。
    而倒在禁区里拦截失败的本杰明，之后也被她喊过来。
    在本杰明还没跑过来的时候，陆灵挡着嘴，跟派崔克说：“我能理解你有些急，但是，现在你要暂时放弃一些球权……”她注意着他的神情。
    他早就不是白鹿巷之战的那个男孩儿了，那个男孩儿还不是金球奖得主，还没有赢得过欧冠。可即便是那个男孩儿，国家队的主帅都不敢轻易放在板凳上。
    派崔克安柏这一刻的表情是不满的。
    陆灵放缓语气。“丢球的责任在我。但这前17分钟，我们并不是毫无建树，我没时间解释。你总让我相信你，现在我需要你相信我，好吗？”
    陆灵跟派崔克交换了个眼神。在对阵米兰的第一回合，她让他暂时放弃萨巴蒂尼一侧时，是这样的眼神。在最初的那场白鹿巷之战前，她让他打替补时，也是这样的眼神。
    那是无条件的信任。
    本杰明这时跑了过来。
    她马上开始给两人交待共同的战术任务。必须两个人配合无间，否则将无法达成。在这一周的训练课中，她准备了这样的方案，但是根据比赛的实际形势，需要进行调整。两人很快就理解了接下来要干什么。
    陆灵瞥到主裁判卡基尔已经跑过来，迅速说完最后两句，然后放他们回到场上。
    qpr重新开球。
    现在大概所有人都会认为qpr失去了对这场比赛的掌控，她想着。的确。接近七成的控球率，但射门次数还比对手少一次。无论是球场内的还是电视前的普通球迷，也会认为，现在的形势对qpr极为不利。而更加了解足球的人，这时会把责任归到她头上。她自己也亲口向派特说了，丢球是自己的责任。
    丢球是她的责任。陆灵心里很清楚。但这17分钟，同样也有收获。
    这是一个测试。教练组在赛前有很多推测，可只有在实战中才能得到验证。现在她得到了结果——一个落后的比分。
    qpr的控球重新展开。皇马的战术看起来毫无更改的迹象。
    她拨了一下飘到眉前的黑色发丝。
    诺坎普内稍稍起了点风。
    “依照这个思路，他主导球权的欲望并不强烈，因为那会让他觉得失去了控制，离开了他的comfort zone。”那时他这样点评何塞穆里尼奥，同时晃了晃红酒杯。
    所以你离开了他，尼克。所以你才是现在的尼克。
    但你也有comfort zone。
    你能跳出你的comfort zone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