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机领罪,求全尸,帝允,诸臣无事可奏退朝。
只有立于丹樨之上的太子说了一句:丞相走好。
丞相微笑拱手:殿下珍重。
方丞相回府,缴印,面前一盅酒,是皇帝御赐的,不知是鸩毒还是鹤顶红,也有可能是□□。
站得越高摔得越重,如果他只是一个庸相,罢职也就算了,偏偏他不是,朝中拥趸太多,牵连太广,他不死,皇帝不能放心,刚爬上去次辅也坐不稳。
金子彦还没有来,他铺纸提笔,写下一道谢表。
金子彦在东宫陪着妻子,逗弄儿子,女人看他面容平静,小心的问他:你不去送送丞相
我想让他多活一会儿。他不去,方机不会饮那杯酒,也许时间长想通了,把酒倒了,留得身躯飘然而去。
方机睡了个午觉,一睡就是整个下午,脸色红润,晚上金子彦来了。
他脸色不好:你一定要我看着你死
方机微笑:要是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岂不是太过凄惨
方机把谢表拿给他看,金子彦打开:忆往昔,抵足同眠,携手共车,如亲如故,如兄如弟。花之红,不足百日,叶之鲜,难敌三秋。叹今朝,君臣谊,暗似漆,父子爱,薄如纸,月之盈,终有亏日,星之灿,必有陨时。
金子彦把纸折起来:我会交给他看。
方机笑着看他:彦彦,你要照顾好自己。
你能不能不要说这么多话金子彦心情沉郁,扭头看那一盅酒:我能尝一口吗
不能,我尝过了,真难喝。
我非要尝一口呢
方机无奈,取根筷子伸进去一搅,湿漉漉的拿出来递到金子彦面前,金子彦伸出舌头一舔,原来这就是鸩酒的滋味,苦、涩、辣似乎还带着点草腥味,真的是太难喝了。
他掏出一只小盒子,拈出一枚蜜枣。
方机大笑出声,笑出了眼泪:彦彦,你叫我一声爹,比这个糖枣子管用。
金子彦笑不出来,他把蜜枣放到方机面前:爹,走好,我只有这个可以送你。
方机满足地端起酒盅,把蜜枣放了进去,连酒带物一起吞入腹中,又苦又甜的感觉,滋味难言。
很快他就倒了下去。
灯火里,金子彦静静的坐着。
明知道是假的,明知道他是不死之躯,明知道他还会回来,还是忍不住,想哭。
这是一具活生生的躯体,陪伴他三年,在他心里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眼泪不断线的往下掉,打湿了衣襟。
耳边传来哈哈的笑声,无比熟悉,无比刺耳。
他把脸使劲一抹,狠狠道:你笑什么鬼
那声音道:原来死亡是这种感觉,真奇怪。
死去的,笑嘻嘻,活着的,哀哀啼。
金子彦含泪道:说好的流星雨呢
天幕已暗,空中只有几颗暗淡的星子,若有若无的闪烁。不是说只要他哭,就有流星降落吗
那声音透着无奈和宠溺:这有点难,送你别的。
一只白色的蝴蝶出现在灯影下,扇着几近透明的翅膀,飘飘闪闪的起舞。
金子彦觉得它像一只飞蛾,无论它如何扑扇着翅膀在他面前卖力的跳舞,他也没看出美感来。怕它柔弱的翅膀灼伤,他把灯吹灭了。
屋子里一片漆黑,这只脆弱的生命没有持续多久,它在黑暗里飞了半刻工夫,便化作了虚影,消失了。
金子彦怀里揣着方丞相的谢表,离开死一样寂静的方府。
戌时,皇帝还没有入寝,他坐在前殿里,听着锦衣卫报回的消息。
金子彦径直走进去,父子相视无言,金子彦把谢表呈上。
皇帝打开看了,面上无半分动容,依旧折好了还给儿子。
金子彦忍不住失望:父皇没有什么想说的
皇帝看着他略悲伤的面容:这是写给你的。
金子彦心口一震:什么
朕不曾与他同过榻,不曾与他共过车,就是在乱时,也不曾与他称兄道弟,朕与他,从来都是主子与谋士,君王与臣子的关系,你明白了吗
抵足同榻,携手同车,如亲如故,称兄道弟,花之红,不足百日,叶之鲜,难敌三秋,月之盈,终有亏日,星之灿,必有陨时。
金子彦明白了,抵足同榻,指的是自己,携手同车,也是自己,称兄道弟如亲如友,更是自己。饮下毒酒前,他还让自己叫了一声爹。
红火与鲜灵,圆满与灿烂,所有的美好都是方机与自己的过往,难道这是与他告别为什么他要告别
三生三世从未有过的惶恐,将他全身冻成了冰,神智在霎那间出走。
爹!他失声尖叫,转头跑出灯火辉煌的大殿,失魂落魄的样子像个失心疯患者。
皇帝惊愕的看着他的儿子瞬间陷入癫狂,他又惊又怒,忍不住在他身后大吼:你管谁叫爹!
金子彦已经到了殿外,他大叫:机机!爹!你出来!你跑到哪里去了
四下寂静,没有他喜欢的流星雨,也没有他嫌弃的白蛾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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