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指责,徐迟没有反驳。
历史总是充满了各种变数,哪怕是冷近这样算无遗漏的政治家,也有棋差一招的时候。
“是我想当然了。”冷近惋惜地摊手,“我早该注意到,聪明如你,即使经过最强有力的洗脑,也不会甘愿终生只当一把指哪打哪的枪。”
“曾经我有着最坚定不移的信仰,我愿意为信仰牺牲一切,哪怕是献出最火热的心脏。”徐迟淡声道。
“但同伴的死使你彻底觉醒,从那时起,你开始质疑我们给你灌输的信仰。”
“先是超级战士,再是救赎兵团,王难道真的有资格让我们为他牺牲一切吗?他要我们生,我们便生。要我们死,我们便死。又是谁,给了他这种资格?”
“你恨他。”冷近面露不解,“但你最后又为什么选择为他而死?”
“我不是为他而死。”徐迟往后靠上柔软的沙发垫,漠然的神态仿佛在说别人的生死,“从前的我因信仰而生,又因信仰死去而死,有什么不对吗?”
“是你亲手断送了你的信仰。”
“因为它本来就已经从内部腐烂坏死了。坏死的东西就要被摧毁,以它为土壤,会长出更好的果实。”
“更好的果实?”冷近咳嗽似的笑起来,笑声像坏掉的风箱,“看来你已经找到了新的信仰。”
徐迟侧目睇他:“幸运的是,这次的信仰不是某些人强加给我的。”
冷近瞪着浑浊老眼,看着徐迟,恍惚间好像看到年轻时的自己。
曾几何时,他辅佐袁百道一步步打下江山,也是这样的意气风发,目光坚定,自以为找到愿终生为其抛头颅洒热血的信仰,到头来却沦落到如此下场。
“但愿袁启与他父亲不同。”
谈话进行到这里,似乎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冷近整理着装,撂下最后一句,体面地起身。
盘桓在心头多年的疑问终于得到解答,这位耄耋老人一下子如被抽走了精气神,迅速地衰老枯败,他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哇地喷出一口血。
那血红得发黑,溅在雪白的地毯上,仿佛开了一树墨梅。
他波澜壮阔的一生走马观花般在眼前一一闪过,最后定格在那一根黄色发带上。
二十年了,他负气出走的小女儿怎么还不回家?
沉寂已久的冷老元帅突然离世,全国各大媒体争相用最大的字体和最醒目的位置刊登这则讣告,各大社评纷纷回溯起老人曾经那些伟大的事迹以及他破碎悲惨的家庭。
一夜之间,人们好像忽然间就想起了这号被时间遗忘的大人物,铺天盖地的悼念词雪花般朝这位已故老人的遗体砸去。正应了那句话,当你死去,人们突然开始爱你。
与此同时,反叛军联盟宣布休战,为冷近元帅举行盛大的葬礼,并邀请了各家媒体。
当日,天空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墓园里盛开一把把肃穆的黑伞,伞面绵延出去,遮天蔽日。
葬礼上,冷老元帅失散多年的外孙女第一次出现在众人眼前,那是一张全然青涩的脸。于是,滑稽的一幕出现了——哪怕曾经只做过冷近一天司机的闲杂人等也一脸悲痛地跟小姑娘亲切握手,请她节哀顺变。
冷湫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能作为冷近的亲属出现在他的葬礼上,并接受家属才有权享有的慰问。她简直气得想发笑,毕竟一开始,她听到消息现身,只不过是想来老头子坟上吐口唾沫星子而已。
事情的走向怪异到诡谲,她穿着一身黑色套装,麻木地点头,握手,弯腰,像个迎宾机器人。
闻讯而来的各界人士往盖了旧军旗与国旗的棺椁上放置白色鲜花,花朵围成一圈,再往上叠加,满得几乎堆成小山。人人都如此哀伤,或者说,装得如此哀伤,好像他们每一个与生前的冷元帅都是好友至交。
除此之外,这场轰动的葬礼也把几个熟悉的面孔凑到了一处。
人模狗样的周岐,富可敌国的姜聿,只是心存侥幸过来晃一眼没想到大家都在的任思缈,还有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度世间蒸发的克里斯汀。
所有人都到了,独独缺了那个她最关心的人。
看来,在魔方里死去的人,在现实里也不会再出现了。
冷湫倏地落泪了。
等候已久的长枪短炮一下子就像闻到腐肉气味的秃鹫,纷纷把镜头对准了冷老元帅这位唯一的亲人,拍下她在整场葬礼上流下的第一滴泪。
当然也有政治嗅觉灵敏的媒体不屑追着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孩乱拍,他们在等待,等待这场隆重葬礼额外附加的重要新闻。
冗长的告别仪式终于接近尾声,前来悼念的宾客自动自发分列两侧,等待相关人士的最后致词。
作为葬礼的举办方,也是联盟的领袖,周岐发表了激动人心的演讲:旧的时代已经过去,新的时代已然降临。让我们与过去握手言和,共同拥抱美好的未来。
在他抑扬顿挫的声调中,人群末尾出现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
男人身穿挺括的黑色西装,手里拿着一朵鸢尾花,虽然姗姗来迟,但从容自若。他慢步而来,脊梁笔直,举手投足间自带军人的气度与威严。
所有人的目光都自然而然被他吸引,镜头随着他的步伐而移动。
他来到碑前,弯腰把花放在冷近的遗像前,垂首默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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