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李立遵的躯体已一动不动,胸口也无丝毫起伏,残存的那点忠心也彻底被忧虑覆盖过去,几人默契对视一眼,纷纷策马后撤,以免下一个倒霉的就成了自己。
却没想到,狄青苦于手头无箭可用,是想追射也追射不成了。
自认与杀身之祸擦肩而过后,几人松了口气,旋即就忍不住为自身的渺茫前程感到满腹悲苦。
一直追随的李论逋落得个出身未捷身先死,日后的河湟吐蕃,注定被温逋奇一手遮天。
他们作为忠心耿耿效忠论逋的旧部,回去之后,又哪儿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比起为论逋报仇,继续同这一看就难啃得很的秦州这块骨头继续死磕下去……倒不如收敛残兵,竭力降低损失后,将兵力瓜分了。
也不可能再回吐蕃:不如自立一部,各奔前程去。
狄青不知那几个副将心念电转间,已将尸骨未寒的李立遵给彻底抛之脑后,也不顾生死未卜的前线兵士,决定瓜分残部,各自逃窜了事。
他拧着眉,死死望着背朝城墙、驰马越行越远的身影,愈发恼火。
他知刚才那是个大好时机,却苦于无箭可用,唯有看着干着急,现在更是眼睁睁地望着到嘴边的肉给跑了,难免窝着老大一团火。
正因如此,当捕捉到一道不加遮掩的窥视目光时,他心里残余的那点凶戾之气亦未散去,就猛然一下对上了陆辞的。
狄青:“…………”
千军万马中,二人面面相觑。
见识到狄青出人意料的、充满凌人杀气的一面,陆辞在短暂的错愕后,顿时被点燃了发现新鲜事儿的兴味。
他唇角微微翘起,眼角眉梢玩味地轻轻上扬,眸中波光流转。
——本以为是只老实好欺负的狄兔崽子,这会儿一看,怎么更像是头披着兔子皮的小狼崽儿?
狄青自然不可能似陆辞那么老神在在。
他甫一对上公祖渐渐变得意味深长的视线,那点刚还在心底不住翻搅、沸腾的戾气,顿时就跟被扎了几十个小孔的牛皮袋似的,一下漏得干干净净。
说来也怪,明明他也没做错过什么,却被盯得抑制不住地一阵心虚。
他纵竭力保持平静,但被那双漂亮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还是很快就溃不成军了。
眼底迅速染上忐忑色彩,手底的弩机,也差点拿不稳了。
见他瞬间转蔫的模样,陆辞面上笑意更盛。
——若不是见狄青已快慌了手脚,时机也不对,他肯定还要再捉着对方再逗弄一番。
可惜啊可惜。
陆辞略遗憾地小叹一声。
到底是正事要紧,他暂且放过对狄青的探究,向还不知吐蕃中军里的豁然惊变的李超,下达新的军令了。
当听见陆辞的话时,李超的头个反应,也是一脸空白的茫然,旋即猛然扭头,搜寻起李立遵的显眼身影来。
这也不组为其:在战况最为激烈,兵将浴血奋战的时刻,会注意到一直按兵不动的敌方中军的动静的人,本就少之又少。
更何况除了身为‘始作俑者’的狄青外,又怎么会有人料到,在吐蕃兴风作浪多年,如今位高权重的李立遵,会这么稀里糊涂地死去?
——若是叫原本还对败在陆辞这一不过初出茅庐的文臣手里,感到万般耿耿于怀的李立遵泉下有知,自己最后竟是殒命于狄青这一真正的无名小卒手里,怕得气活过来。
当李超确定陆辞所言是真非假后,当下一甩平日冷静持重的形象,激动得大吼起来。
哪怕将身边兵士都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他也不管不顾,径直点出最精锐的数营,就带着一群还摸不清楚情况,却铁定执行军令的兵士打开城门,追击出去了。
若换作之前,狄青定然也会受到这澎湃气势感染,尽管清楚公祖多半不让,还是会忍不住请命出去。
……但在被公祖似笑非笑地那般打量后,他一颗心还七上八下的,自然也没那劲头了。
他默默收拾好弩机,把神臂弓也背上,就将心一横,向陆辞的方向行去。
陆辞看他一脸凝重地走来,就有些忍俊不禁,不等他开口,就先在他肩膀上一拍,笑着提前允了:“你若真是想去,倒也无妨。”
只不过,在主将当场魂散的情况下,吐蕃军注定将成一团散沙。
现在领兵出击,也不过是收割一群斗志全无的残兵败将,攒些战功罢了。
狄青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赶忙摇头道:“不去了。”
这种积攒军功的简单收尾差事,说白了,人人皆做得来,他要真去争抢,肯定也能抢到不少。
但跟在公祖身后这么些年,看着公祖如何同人打交道,他受耳濡目染,也多少懂得些人情世故。
若一个人将好处占尽了,那哪怕武功盖世,离倒霉的日子也注定不远了。
行兵打仗,从来不是一人就能应对的事。
狄青方才虽被李超的一吼所撼动,被勾起战意,但只是少顷,头脑就清醒了过来。
譬如说,方才若没有其他军士所操控的竹火枪大展威风,让李立遵在心神大乱下有了破绽,他再想一击必杀,也会极其困难。
再谈情分:自己在兵营里随军士们训练这么长时日,虽是托了公祖的颜面才得以进去,但也没少受额外的照顾。
他既非是行伍中人,主志又在贡举,本就不靠这些进步升迁,又何必贪心地与将士们争夺这些无用的功劳?
不等陆辞再开口揶揄,狄青就正儿八经地道:“公祖想说的话……青明白的。”
陆辞莞尔一笑。
他忽伸出手来,没忍住在对方一派严肃的脸上捏了一捏,笑道:“你方才那三星连珠,简直石破天惊,建功至伟,注定出尽风头,任何人都不可能盖过你去,的确不必再去凑这热闹。”
要换作旁人,这打得极漂亮的以少胜多的一战,定要被拿去大吹特吹,不夸出个眨眼间灭十万强虏的气势不罢休。
而真正立下汗马功劳、出生入死的军士,以及苦心研制军器的工匠们,身上能分到的功劳,十分里能剩下两三分,就已是不错了。
陆辞却不同。
他虽未向任何人承诺,甚至提起半句,但已一早下定决心,该是谁的功绩,之后就只字不假地悉数报上去。
他不会刻意漏下自己主持的备战工序,但也绝不会窃取浴血奋战的将士们该得的荣光。
要手底下有文臣敢偷偷摸摸地这么做,那他绝对要让对方得个终身难忘的教训——哪怕窃来的只是一丝一毫,都该感到万般羞耻。
狄青满脸绯红,嗫嗫无语,不知是被捏出来的,还是羞赧所致。
就在他斟酌着接下来该说什么时,陆辞仍是笑眯眯的模样,却忽地轻飘飘地来了一句:“……不过直至今日,我才知晓,家里养的这只用一封家书就聘来的小狸奴,好像颇为凶恶啊?”
狄青:“——!!!”
第二百一十四章
陆辞习惯性地顺口一撩,险让狄青变成一枚被煮熟的鸡蛋。
……聘?
他明知公祖不过玩笑,仍忍不住为这一字眼心动时,公祖就已经被为善后忙得分身乏术的滕通判给叫走了。
狄青怔然目送二人走远,在原地静静伫立,直到被欢喜散开,相约出营的其他兵卒发现。
尽管那番追击是大获全胜,叫几日前还来势汹汹的吐蕃兵被杀得丢盔卸甲,亡命而逃,但具体要如何进行犒赏,并非是身为知州的陆辞所能决定的。
未来几天里,除了善后和清点外,还得等陆辞集结成报告,上书朝廷,再静待结果。
但不管能落得几分功劳,一场酣畅淋漓、压倒性的漂亮胜利,还是让人发自心底的欢欣鼓舞,畅快不已。
——尤其最初当几倍于己身的那些精锐骑兵杀来时,他们想的可是能保住一条性命,守至援军赶至,就已万般不易了。
不过,在严苛的军法之外,尚有可通融的人情。
完全不等李超不好意思地提出来,陆辞就主动开口,应下了‘容许每营每日派十人出去轮番‘购物’的请求’。
至于等他们出了营房后,是‘真购物’,还是去秦楼楚馆放松放松,或是正店饮上几杯缓缓神,就会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
见兵士们一派欢天喜地,陆辞又笑眯眯地添上两条:同营所派出的十人,虽不必一直结伴,却需相互监督;且在出门之前,需把军法之中关于不得扰民,不得奸犯居人妇女等条例,一字不差地背上十遍。
等人顺畅无误地将那条背上十次后,脑子里那点残存的亢奋,也就淡上许多了。
不论如何,能出营松快松快,总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在李超所领的飞鹰营中,众人皆默契地以战事表现优劣为排序,决定出了出营的顺序。
得了李超痛快批准后,这十人便昂首挺胸,在同袍们钦佩羡慕的目光中,连军装也不换下,雄赳赳地便往营门的方向行去了。
在途中,他们几乎是同时看到了一脸‘失魂落魄’地站着的狄青。
几人面面相觑,均在彼此眼中看到不解——这狄神射是怎么了?
在累累战果面前,营中再无人会因年岁尚幼,又是初涉沙场,而对这平日不显山露水的狄青小看了。
军中到底不比庙堂,对资历的看重,远不及对个人骁勇的重视。
狄青在此役中,已然是表现最为惊艳、战绩最为不俗的骁将:初日锋芒毕露,箭无虚发,连取数十敌兵,令士气大振;再是今日持弩机三珠连星,仅凭一人之力,直索敌将性命,直接导致吐蕃军心溃散,一触而败。
如此傲人的战绩一经传开,迅速换来了绝大多数人的真心钦佩,其中,又以受李超所领的飞鹰营,最对这位神射心存好感。
这会儿看狄青一人,不知为何在孤零零地发着愣,他们便友善的笑着,默契伸出一手,同时在他背上猛然一拍。
他们这一手使了三成力,自是以玩笑居多,但几人同时拍上去,多半要将他当场拍趴下去。
不料掌心还没挨上,傻愣愣杵着的狄青眸光忽转犀利,警惕地扭过身来,见是他们后,虽略显愕然地展了眉,却未尝试躲开。
数掌乱七八糟地落在他身上后,就轮到几个始作俑者惊讶了——怎这狄神射瞧着高瘦,一身腱子肉却跟铁扎似的,不仅硬得他们掌心发麻,还能纹丝不动?
他们下意识地收回手后,不信邪地想要再拍,狄青已淡定地后退一步,询道:“诸位可有吩咐?”
为首那人被这一问,便忘了方才那茬,笑道:“我们现要出营,欲邀你一起,不知你可方便?”
虽说一趟只许出十人,然而狄青仅是口头上临时受李超的飞鹰营所令,并非真正从伍入营,自然不必受此约束。
狄青想也不想地就要拒绝,谁曾想刚被滕宗谅唤走的陆辞恰巧就巡视至此处,也听到了那一句,笑眯眯地替他应了:“当然可以。”
狄青眼睛睁大。
——他不想去!
“陆知州!”
众人登时一愣,齐刷刷地行了个军礼。
陆辞含笑点点头,又冲狄青慈爱地一笑:“想去吗?”
狄青瞅着公祖,正要摇头,就被善解人意的公祖在手心里放了个钱袋,又在他耳边轻笑着说道:“今日你居首功,允你破例一回。”
狄青一愣。
第20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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