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摔得不轻,何立觉得浑身快要散架似的疼,以至于他趴在地上许久都没能起来。杨青山一开始以为他是装的,后来发觉不太对,于是赶忙上前去俯身在何立身边。
“你怎么样了?”杨青山关切地问道:“没摔坏吧?”
何立望了他一眼,无奈地笑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对我这么狠干嘛?”说罢他便翻了个身,觉得应无大碍,于是趁那人回过神来之前赶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又大摇大摆地进了屋。
杨青山紧跟在他后面,进屋后立刻关上了门:“要是让朝廷的人知道你何二副来过我这儿,只怕你往后的仕途前程都别想要了。”
何立寻了一处坐下,他也不答话,只抬着头望着对方。少时杨青山为师长,何立常常这样仰望他,于是此时何立也产生了一种错觉,一瞬之间的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好像还是那个在海军学院里读书的小少爷,彼时未来无限好,自己也正满心的热忱与执念。
那是独属于青年的热烈,处处透露着生命的葱茏。何立不知道今时的自己还有没有那样一份心性,可他知道当他面对杨青山时,在俗世中摸爬滚打多年沾染上周身的尘灰都好似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正是自己少年时满心欢喜。
于是这一次,他再也不想放弃。
杨青山坐到他对面,抬眼望着他,只觉得无奈:“何立啊,”他眯起眼睛回想着当年那个清澈的青年,却又被那人身上的新式军服拉扯回了现实。他叹了口气,慨然叹道:“你如今怎么变成了这样?”
闻言,何立忽而笑了,一字一句说得极为真诚:“这世道吃人不吐骨头,不这样我能活到今天?做梦呢吧。”
虽然说这话时何立是笑着的,可落在杨青山心上却让他觉得字字锥心。见杨青山默然着,何立便接着说:“其实很多事你都明白,只是不愿妥协罢了。”
“的确。”杨青山眯起眼:“不像你。”
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也不知指的到底是明白与否还是愿不愿妥协。何立叹了口气,低声道:“让你失望了,我是一直在妥协的。”
杨青山垂着眼坐着,面容没在光影里。何立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他好像有些落寞,许久之后才听得他说了一句:“是啊。”
得此一言,若说何立心里无波无澜绝对是不可能:他很庆幸杨青山理解他,这份庆幸比自己能在水师中立足时来得更要深沉刻骨,甚至让人获得了极致的心安。于是他笑了,撇开末世硝烟中的飘零动荡,与暄和的日光融在一起。
杨青山望着他,只觉得一阵阵心疼。他知道对何立而言能在中堂大人的水师舰队里待到现在需要多大的忍耐,而那近乎是折辱。当年陆中堂与郑大人权利相争,江宁何家正是其中的牺牲品。如今何立能忍辱负重在乾安舰上做到了二副的职位,这不光是因着这人能屈能伸的心性,也有他重视这份职务的缘故在。
他知道这人如今除了这身军装别的什么都没了,于是更显得孤注一掷。他心里忽而添了几分不平,他忿忿地想:这人怎么偏喜欢上他了呢?若何立看上的是旁的任何人,如今再怎么说也能有在俗世中安稳度日的福气,为什么一定要与他这个命途多难的人牵扯到一起?
“不管有事还是没事,你以后都不要再过来了。”杨青山叹了口气,说不出什么,只是望着他:“这对你不好。”
何立冷哼了一声:“是,你是看我如今过得自在,不需要你出手相助了,便一个劲儿地把我往外推,让我去过自己的惬意日子。”他叹了口气,抬眼问了一句:“你是我什么人啊?”没等杨青山答话,他又自顾自地应了一句:“你不是别人,正是我的意中人,所以我半分走不得。”
杨青山盯了他许久:“我以为你长大了,见识多了,就会放下这些执念。为何仍这般执拗呢?”
“那你呢?”何立笑了:“杨老师的年龄可比我大多了,这么多年过去,你可曾放下?”
“我有什么放不下的?”杨青山笑着反问。
“其实于我而言,”何立道:“见识得越多,反而越能知道你的好。”
杨青山却敏锐地从中觉察到了几分不可言说的暧昧,于是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脱口,问出了让他自己都深觉后悔的话:“什么叫见识多越多?你是见识过多少了?”
这话实在让何立出乎意料,以至于他愕然片刻才缓过神来。他无比不可思议地望向杨青山,笑着调侃道:“你有什么放不下的?你自己都说出来了,还用得着我答吗?”
难得的,何立的笑容温润得很,这甚至让杨青山产生了一种错觉,好似看见了旧时光里的那个少年冲他微微笑着,于是他的心不受控制地有了悸动。
阳光好得很,映得满屋一片亮堂。杨青山沉沉说道:“我提醒过你很多次,我做的事许多都是见不得光的,更何况水师的一切你都不能不在乎。”杨青山望着他,没有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你若真这么想死,不如先用你们乾安舰把洋人从大兴的地界赶出去,届时再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他叹了口气:“你快走吧,嫣嫣就快回来了。”说罢他又低声补充道:“她有些怕你。”
何立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杨青山的住处走出来的:年轻人每次都抱了破釜沉舟的勇气,可这回却又在心上人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他独自走在街上,周遭都是他熟悉的景,商贩的吆喝声与记忆里几年前他读书时的喧哗别无二致,只是如今这却成了与他毫不相关的热闹。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面无表情地回了住处。
宏光十五年,海军学院留洋学生入京。
“程哥倒是个肯出头的,”从中堂大人的府邸出来,何立感叹道:“你看他方才说的那些话,除了他,旁人谁还能有这个胆量?”
“的确。”齐星楠迷起眼,几年过去,一双桃花眼更加舒展开来:“可他说得也确有道理,若平素不多加准备购置军舰,一旦战事告急,以何抵御之?”
“话是这么说,但你可知道如今凡事以何为先?”何立瞥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问。
“洋人虎狼之师,咱们自然都是为了大兴的利益。”齐星楠应道:“利国利民之事,没有不做的道理。”
何立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这人说话滴水不漏,以至于何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看透他。这言谈断然不是齐星楠的做派,可若他如今只是假意搪塞,为何程轩还要那般劝谏?
不由得何立多想,几天后他们便收到了加官的任命书:程轩颇得中堂大人赏识,做了如今实力最强的两艘战列舰之一宗安舰的帮带大副。齐星楠在宗安舰做驾驶二副,林彦宁在另一艘战列舰堂安号上做鱼雷大副,其余人都各得了官职,何立也升任了乾安舰的帮带。
水师里只有两艘战列舰,其中宗安为旗舰,两艘舰艇的管带正是水师的左右翼总兵,权势地位仅次于提督,其余各官由所管辖舰艇职事轻重分别品秩。水师正式成立没多久,先前许多职务都是由朝廷兵部的大臣们兼着,如今程轩一众回来,水师也算有了稳定的建制。
何立心里清楚,南安侯府一直为洋务出力,程轩本就出身显赫,如今又得中堂大人赏识,被提拔为总兵是迟早的事。
宏光十五年暮春,威海卫。
“何帮带,您回来了?”穿过人群,季浔远远地望见了何立,笑着作揖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咱们分别不过月余,你便成了乾安舰的二把手了。”
何立一手提着行李,另一手冲他摆了摆,接着往前走:“阿浔,你莫要打趣人。”
季浔忽而笑了:“怎的忽然这样唤我?我倒是不习惯。”
何立笑着望向他:“学你家乡的叫法,”他忽而压低了声音,带了几分戏谑:“讨好你。”
季浔一挑眉:“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他凑近了:“你此番去京城,是不是又被你那心上人回绝了?”见何立的脸色陡然变了,季浔无比开怀地笑了起来,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小爷我可真是料事如神啊。”
“去你的,”何立瞪了他一眼:“还同袍战友呢,怎的我被回绝你竟高兴成这样?”
“替我小妹高兴嘛。”季浔依旧笑着:“你当真不考虑考虑?”
何立看着他:“你家小妹与你可相像?”
“像啊,”听何立这么问,季浔以为他心里终于有所松动,于是赶忙应道:“模样像得很,至于性情嘛,”他心虚地笑了笑:“女娃娃娇纵了些,不过也是寻常事,不打紧的。”
何立哭笑不得地打量了他一番:“你若不提性情,你妹妹还勉强能看得上眼。不过话说回来,为何你至今也仍未婚娶?”
季浔一愣,推了他一把:“正说你呢,提我干嘛?咱们这种人日日在海上漂泊,命都是朝廷的,还是少祸害好人家的姑娘。”
何立叹了口气:“我只说一句,你倒有十句等着我,终归都是你的道理。”
“属下不敢。”季浔笑道:“何帮带,可否赏脸与下官同去威海城中宴饮一番?”
何立看了他一眼,轻声笑了:“好啊,不醉不归。”
宏光十五年盛夏,京城,海军学院。
夜深了,江嫣早已睡下,杨青山屋里却仍点着灯。不知已是什么时辰,只听得外头安静无比,唯余几声时隐时现的蝉鸣。
忽然间杨青山听见窗子被轻敲了三下,于是他极为轻微的倦意也瞬间烟消云散。他赶忙轻手轻脚地把窗子打开,而后一个混在夜色里的黑衣人便跳了进来。
那人身上的功夫是极好的,一套动作下来竟能几乎悄无声息。只是如果何立在这里一定会极为讶异,因为来者正是他们乾安舰的鱼雷大副季浔,而这也正是几年前的秋夜里一路从福建水师远道至京拜会杨青山的水兵。
“侯爷放心,在下来时已搜查过,周遭并无可疑之人。”季浔作揖道:“侯爷,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第四十六章 加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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